城隍庙是小孩子的社会大课堂,许多教科书里没有的知识可以在那里获得,就看你有没有足够的观察力和悟性。
文
沈嘉禄
名家话年俗
沈嘉禄,上海人,祖籍绍兴。既是沪上作家,也是一位美食家。出版长篇小说及集子多种,涉及饮食文化的随笔集有《消灭美食家》《上海老味道》等。
小时候,每逢过年老爸都会带我去“白相城隍庙”。城隍庙离我家不远不近,老爸带我沿着方浜路一直向黄浦江方向走,半小时后就能看到两根旗杆高耸入云,在一大片黛瓦白墙的老平房中间,颇有点鹤立鸡群的威势。老爸告诉我:那两根旗杆是福建人捐给庙里的。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一百多年前,福建商帮在上海是一股举足轻重的势力,小刀会起义的主力就是福建商帮和闽籍无业游民,豫园的点春堂原是福建商帮主政的木业公馆,小刀会的副元帅陈阿林与将领议事及发布指令的指挥部。
春节期间的城隍庙特别热闹,随着汹涌的人流进了山门,就可看到庙前坐着一只大香炉,从香烟缭绕中折过身来,还可以看到一座戏台,层檐下悬挂着一把大算盘,档数超多,寓意“人算不如天算”。进入正殿,前后有两座神像,白脸黑脸,威风凛凛,两厢有白无常、黑无常,红眉毛绿眼睛,舌头伸得老长,我不敢多看,怕夜里做噩梦。
世俗意义上的城隍庙,还包括庙外的集市和豫园,有九曲桥、湖心亭、风味小吃、百样杂货等等。腊月里,城隍庙的商铺还会供应各种花卉和清供,比如天竺、水仙、腊梅以及佛手、金桔等,小男孩过年玩的刀枪剑戟,以及各式花炮也让人心动不已。百翎路转角上开着一家动物商店,孩子最喜欢往那里钻,除了八哥、云雀、鹦鹉,还有装在笼子里或玻璃缸里的两头蛇、红蜘蛛、绿毛龟,绝对长知识。
宁波汤团店外面还有一台俗称“武松打虎”的拉力机,外观上是一尊彩塑,武松跨在虎背上,正抡起拳头猛揍那匹吊睛白额大虫,动作绝对威猛。你只须花一角钱,站上去将机器上的粗壮把柄奋力抬起,嵌在老虎身上的一连串小灯珠就会随着音乐声而渐次亮起,红红绿绿煞是耀眼。许多人用足吃奶的力气也没收获“大满贯”,但关键时刻总会有大力士大喝一声,拨开人群出来挑战,只见他朝手心啐口唾液,搓几下,啪地一下搭住把柄,瞪起眼珠子、鼓起腮帮子,“咿呀”一声大叫,让小灯珠一路狂蹿,在围观群众的一片喝彩声中,终于叫老虎尾巴顶端的小灯大放光明。
吸引小孩子的还有西洋镜,北方人叫做“拉洋片”,那部活动车厢被装点得花花绿绿,赛过移动的宫殿,拉洋片的人操北方口音,一边夸张地拉起调子,一边操纵机关。车身一侧开着数个小孔,几个小孩子挤在长条凳上贴着小孔看得津津有味。听比我大的孩子说,西洋镜到最后会有一个出人意料的镜头,绝对刺激。我想看看,老爸眼睛一瞪:“你脑子出问题啦!”
旧时,城隍庙就是一座城市的文化中心,这个特征在上海更加明显。每逢元旦、元宵、清明、立夏、中秋等时间节点发生的烧头香、灯会、梅花会、城隍神诞日、新麦上供、花艺会、天贶节、晒袍会、菊花会等,都成了市民的狂欢节。
有了庙会,就会吸引人们如约而至,于是小商小贩纷纷在此设摊开店,遂使城隍庙内外成了热闹的集市,人间烟火,以斯为盛。
白相城隍庙,必须来点吃的。五香豆不可不尝,五分钱买一包,含在嘴里玩味片刻,先嚼豆皮,再吃豆肉,回味悠长。梨膏糖我也是想尝尝的,但老爸说,没有伤风咳嗽,吃了浪费。后来我就聪明了,路过梨膏糖商店就拼命咳嗽,但老爸只当没听到,第二天下班倒是给我带了一瓶半夏露。
那会方浜中路城隍庙的西侧有一家老松顺,老爸带我吃过面筋百叶,味道太赞了。更多小吃集中在庙前广场,大殿两边的房子都成了小吃店,还搭了凉棚,供应赤豆糖粥、鸡鸭血汤、鲜肉大包、菜肉馄饨、鲜肉汤团、面筋百叶。
鸡鸭血汤是城隍庙人气最旺的小吃,师傅在大碗里加鸡心、肝、肫、肠和小蛋黄,浇上一勺血汤,撒上葱花,淋几滴鸡油,红黄绿相间,味道鲜美。糖粥也是我的最爱,有一种红白镶糖粥,一半桂花白糖粥一半赤豆糖粥,盛在碗里相当悦目。点得极嫩的豆腐花加虾皮、紫菜、榨菜等,酱油、辣油一浇,吃得满头大汗。
城隍庙里的炸鱿鱼也是一绝。这个摊头虽是露天生意,照样做得风生水起,师傅的鱿鱼发得真好,放在瓷盆里肥嫩光亮,客人选中后用剪刀剪大块,下锅油氽,滋啦一声,快速捞起,淋上特制的酱料,又鲜又嫩。
宁波汤团店在平时生意就特别好,过年时节尤其夸张,店堂里挤得满坑满谷,实在没位子就只好站着吃。除了宁波汤团,到正月十五还有元宵供应。北方的元宵馅也是甜的,以百果为主,将桃仁、松仁、蜜枣、糖冬瓜等切碎了拌匀,先压成饼,再切成骰子那般大小的颗粒,然后蘸些水后放在盛有糯米干粉的笸箩里滚来滚去(南方称作“筛”,北方称作“摇”,也有叫作“打元宵”的)。馅心沾上干粉后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最后就成了外表不甚光滑的圆子。
我见过古法摇元宵,师傅将一种特殊的工具搬到店门外:把整张干驴皮卷起来做成一个桶,一头封口装上轴,一头装上把柄,搁在一个H形的木架子上。桶内投入适量干粉,将馅心颗粒放进去,然后师傅就有节奏地摇动把柄,让馅心在里面翻滚,这方法要比摇笸箩快得多。元宵一摇,游客涌来围观,生意就做活了。
城隍庙是小孩子的社会大课堂,许多教科书里没有的知识可以在那里获得,就看你有没有足够的观察力和悟性。读三年级的那个春节,我独自一人跑到城隍庙,终于看上了西洋镜。当真,最后一格画面弹出来时让我怦然心动:一个女人坐在大澡盆里,背对着我回眸一笑,但三点没露。这是我接受的人生第一次性教育。
发于.1.20总期《新民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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