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云雀 >> 云雀的天敌 >> 故事新婚丈夫卷家当和花魁私奔,喜服未褪的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逍遥游·庄子》
1
河洛水君送的这艘灵船,高,大,且富贵,不但可以无人驾驶还能自动导航,风来了不怕雨来了不侵,从各方面看都完美,除了……好色。
是的你没有看错,这条封印了神龙魂灵在其身的灵船,它好色。
仅仅是一晚上的工夫,原定好该往东海瀛洲方向行驶,秦艽清晨起来,盯着眼前的迷雾,陷入了沉思。
负责守夜的金九变回蟾蜍,蹲在桅杆上很无辜,“昨天半夜突然飞来一只斑斓的云雀,这家伙就像发了疯一样撵着人家跑,我怎么叫都不回头。”
船前方,巨大的金铸龙头静默无声,装死装得很彻底。
秦艽忍着要打人的心情,“你为何不叫醒我?”
金九看着他眼底淡淡的淤青,再看看他病入膏肓一般的脸色,自从出海以来,他身体状况一日差过一日,即便整日浸染水汽也不行。
金九小声道:“我不敢。”
秦艽:“……我看你是很敢。”
而细辛站在另一端,感慨道:“听说龙性本好色,秦艽,我觉得你洗不白了。”
秦艽:“……”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金九喜闻乐见地看他原本仿佛要被海风吹散的身子骨凝聚了一点,脸色红润回来了一点,暗叹细辛真是个会气主人的好女友。
于是金九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细辛对着他递过来的罗盘看了一阵,“我们好像在往北走,现在转头应该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秦艽望着前方道。
他话音刚落,眼前迷雾分开两边,似是夹道欢迎来客,又似云中隐匿的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将他们连人带船围拢吞噬了进去。
一片辉煌空中楼阁缓缓浮现在他们眼前。
人还未走近,先闻仙乐阵阵,其中琼楼玉宇,造型无一不精巧,屋脊在阳光下折射出道道飞虹,宝石装点的花木鲜秀,烟翠葱茏,隐约可以看见有穿无缝天衣的仙人来回走动。
细辛:“这是……”
秦艽:“蜃景,蜃妖吐气所化,凡人所说的海市蜃楼。”
细辛不解:“海市蜃楼我知道,但是蜃妖是个什么妖?”
秦艽:“我也不知道。”
细辛:“?”大大的眼睛充满不可思议,“我不懂,吃亏在年纪小,情有可原。”
秦艽:“我吃亏在读书少,不行吗?”
“……”细辛,“你是我见过最没有光环的男主角,为什么你没有文化还可以如此理直气壮?”
秦艽:“……”被羞辱了,生气气,抢先一步踏入那繁华盛景,“管它是个什么东西,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细辛回头,只看到了比来时更浓重的迷雾,回去是无望了,留下金九守着灵船,快步跟上秦艽。
2
身在其中,才知道这一片蜃景比在外围看到的更加宏伟绮丽,眼前是笔直的一条街,街两旁楼台宫阙鳞次栉比,有的高耸半入了云霄。
放眼望去,真真满目琳琅。
街上游人穿梭如鱼群,多数广袖缓带,步履轻盈,鬓边腰际坠饰叮当悦耳,给人一种置身世外天宫之感。
还有少数……
细辛疑心自己看错了,“这里怎么会有凡人?”
秦艽只望着前方,神色凝重,沉吟不语,自从来到这幻境,他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
不由握住了细辛的手,“无论如何,跟紧我。”
一股凉意自他手心直蹿细辛心底,无比严寒,令她一颤。
她去看秦艽,果然他脸色又灰败不少,便四下到处找,寻到一家成衣铺,急急走进去。
铺子老板是个身材浑厚的小个子,矮到只比柜台高三寸,站在柜台后,险险露了双豆儿大的眼睛出来,圆溜溜看着来客,瓮声瓮气地道:“看好什么衣服自己拿,然后过来结账。”
这个做生意的语气,十分像是不想做生意。
细辛一眼瞄中一件厚重的玄色斗篷,领边镶着一圈白毛,上面满绣金枝海棠,除了花哨些没有别的毛病。
她二话不说取下来给秦艽系上,发现正合身,于是高兴地去柜台结账。
“请问这件多少钱,银子收吗?不收我这里还有珍珠。”
老板的眼神变了,嗓音徒然拔高:“你们果真要这件?!”
细辛:“怎么这件斗篷很贵吗?”
“这件不要钱。”老板说着,就地一滚,细辛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只巨大的海鳖从柜台后头滚土豆似的咕噜咕噜滚了出来,直滚到门外,手中擎着一面大锣,连敲了数下,震醒了半条街。
霎时呼啦啦围上来一堆人,情急之下仙人的表象也顾不上维持了,于是细辛与秦艽看到了各种各样现形的海虹海鱼海带。
两人互望一眼,都是一脸懵。
秦艽直觉问题出在衣服身上,动手去解衣带,倏然被一只蟹钳攫住了手腕,他抬头,往上看,一直往上看,看到了一张通红的大脸。
一只有他三倍高、三倍壮的螃蟹精。
海鳖老板跳脚,指着秦艽,激动到语无伦次,“谢大人就是他!我抓到的!我亲眼看着他把斗篷披上的!”
秦艽有生之年没被人这么挟制过,很是不悦,第一反应是降雷煲个蟹,手掌画了半个圈,察觉到了不对,全身气力如泥牛入海,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仓皇回过头,仅仅是一瞬间的工夫,连细辛也不见了。
“让一让,让一让!”有人尖着嗓子喊了一句,人群顿时让开,分列两边,纷纷低头垂手。
四匹金黄的海马浮在半空,动作整齐划一,一趋一趋拉着辆巨大白蚌做的车,车体四周用朱红的珊瑚装饰,白红相间,煞是好看。
驾车的是个七旬老翁,须发皆白,目光矍铄,将秦艽打量好几遍,对蟹精点点头。
蟹精得了令,拎起手无缚鸡之力的秦艽,粗暴塞进车厢,老翁与他配合默契,飞快将车门从外头锁上,唯恐秦艽跑了一样,快得他来不及反抗。
何况他也没想着反抗。
3
蚌车一路畅行无阻,直驱一座富丽府邸。
老翁把车停稳,才打开车门,“公子,请。”
说话间有穿透明纱衣的侍女排列有序提灯出来迎客,在甬道旁垂手而立,个个面容姣好,耳边装饰着七彩鳞片。
方才还是白昼,眨眼的间隙,天色已黄昏。
秦艽将目光从天边收回来,转向老翁,“你认识我?”
老翁摇摇头。
“那么把我抓来这里,是因为我身上这件衣服?”
“公子聪慧。”老翁并不看他,接过侍女手中的鱼灯,做出一副在前头引路的姿态,阴森的语气,“谁穿了我家夫人这件衣服,就是她的座上宾,我家夫人已摆好宴席,只等公子进去。”
秦艽畏冷地将斗篷拢了拢,很好安排的模样,望着雕梁画栋的宅邸,道:“那就带路吧。”
老翁这才诧异看他一眼,面容微微扭曲,“我接过来做客的年轻男子不知凡几,没见过哪个不是鬼哭狼嚎,好点的绑起来拖进去,蛮力一点的打晕了再拖进去,公子是唯一一个例外。”
“我现下任你宰割,反抗有什么用。”秦艽微微一笑,“对了老伯,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洗耳恭听。”
“从前也有个人与我为难,后来他就死了。”
“……”老翁的脚步明显加快不少,飞速将他引进大厅。
厅内灯火通明,异香扑鼻。
入目就是一张巨长的餐桌,桌上满满当当摆放了佳酿琼浆无数,金杯银箸觥筹,嵌着宝石的玉盘在烛台下发出粼粼的光。
侍女都被遣在外头,室内空空荡荡,老翁指着餐桌两头的珊瑚椅子,“我家夫人还在梳洗打扮,公子请先稍待片刻。”
秦艽没拿自己当外人,大剌剌往那一坐,扫一眼桌上,支使道:“有茶吗?要热的。”
“……”老翁看起来很想立刻现在马上就将他生吞活剥,忍了好几忍,道:“我去给您拿。”
于是大厅里只剩了秦艽一人,他干脆往椅子靠背上一摊,闭目养神,悠闲地拿手指敲起了桌子。
半晌,他道:“看够了没有?”
背后一声轻响,窥伺的眼睛悄然缩了回去,血腥气味浓郁,越来越近,一双如蛇般滑腻冰冷的手自身后覆上他的眼睛,娇滴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女子呵气如兰,“抱歉,奴家让你久等了。”
他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曾,冷若冰霜地道:“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
女子一顿,也不纠缠,放开了他,巧笑道:“奴家失礼,还未告知公子奴家的名字。”
秦艽:“没兴趣知道。”
“……”女子硬道:“我叫唯兮。”
“废话少说,”秦艽道,“你把细辛藏到哪去了?”
“你说跟你同行的那位姑娘吗?公子放心,我没拿她怎样,只是我请客吃宴的时候不喜有旁人打扰,你跟我吃顿饭,我就放了她。”
唯兮翩然绕到他前头,衣袂有意无意擦过秦艽身体,魅香袭人,要搁寻常男人,早一副毒入骨髓的模样,拽着她袖子不撒手了。
秦艽却无动于衷。
唯兮咬牙,感觉自己的职业生涯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她斜扭腰肢,款款坐在了秦艽对面,对垂着眼眸的秦艽道:“公子怎么不看奴家,难道是因为奴家长得不美吗?”
秦艽闻言,抬头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道:“很美。”
唯兮这才稍稍满意,眼波流转,绵绵等着他。
等了半晌也等不到下一句,她只好主动问了:“然后呢?”
秦艽:“然后怎么还不开饭,快点吃完我好走。”
唯兮:“……”
她哑然半天,诚恳道:“不瞒你说,我招待了这么多人,你是第一个认真要饭吃的,你……你是一副铁石心肠吗?”
“不应该啊,你若是不好色,又怎么会中了我染在斗篷上的魅幻香,自动将衣服披上。”
秦艽:“……”他该怎么解释,这件衣裳他喵的是细辛一眼相中的,回头倒要问问,她对着这件衣服,脑补的是哪个小白脸。
唯兮还兀自在猜测:“还是你不中意我这一款,那倒不要紧……”说着击掌,立时有数十个女子竞相走进,环肥燕瘦,围绕在秦艽四周,个个倾国倾城,如珠如玉,娇艳胜过百花盛放,任君采撷。
秦艽被吃了不知道几次豆腐,怒了,到底这算谁嫖了谁,回想一下他家细辛都没这么对他上下其手过!
他一拍桌子,震起杯盘乱响,“有完没完了!”
他修为被封,余威犹存,姑娘们霎时不敢再造次,排队退了下去。
唯兮彻底死了心,“唉,没意思,不动情的男人吃起来口感不佳。”
“试问世间男子,谁人不爱酒色财权。”唯兮对着满桌奢华用具一挥手,山珍海味轮流出现其上,“我能随意操控蜃景幻境,你们男人想要的我都可以给,哪怕想在我这里做皇帝也使得,为何独你不心动?”
秦艽看傻子一样看着她,静静道:“我是妖。”
“妖我也能玩于股掌啊,说吧,你想要仙丹妙药还是成仙秘籍,抑或长生不老?”
“我想要你一个答案。”秦艽定定看着她,“吸引我灵船的那只云雀,是不是你放的?”
她言语中,一直想将把他抓来说成是偶然,秦艽自然是不信的,怕不是他们一入了此海域,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可恨他元神日益衰竭,竟然没有早早察觉。
唯兮长长舒出一口气,“确实是有人,让我将你长留在此地。”
“是谁?”
唯兮张嘴正要说,余伯端着茶回来了,“夫人,这是您最爱的君山银针和橘子糖。”
唯兮对待别人都是巧言令色,对待这个余伯,却无意间总是流露出几分真心来,恍惚间有些小女儿形态,“还是余伯最疼我。你这几日犯了风湿,就别忙来忙去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余伯摇摇头,“跟在夫人身边我才安心,夫人单纯,容易被有心人利用。”
说到最后二字,拿眼睛瞟秦艽。
秦艽:“……”
这老头怕是对单纯有什么误解。
唯兮与余伯旁若无人说完话,仿佛才想起,还有秦艽这么个人,知道秦艽抵得住引诱,言谈举止正色了不少,吩咐余伯道:“话不多说,开宴吧。”
4
趁着侍女上菜的工夫,唯兮在桌子彼端看着秦艽,“你与别的客人都不同,我愿意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
秦艽冷哼一声,起身就要走,唯兮不紧不慢撑着腮,“那位叫细辛的姑娘……”
这才是真正任人宰割,秦艽坐了回去,“洗耳恭听。”
唯兮微微一笑。
“我曾经可是长安城里最风头鼎盛的花娘,多少达官贵人公子哥一掷千金只为讨我欢笑,又有多少人愿意为了我倾家荡产。”
秦艽“嗯”道:“总不会有人生来就是花娘,你在成为花娘之前呢?”
他目光锐利,叫唯兮溃败难当,花容失色道:“你好皮呀。”
“你可知失意的女人有三件事不能叫人问,一是她的芳龄,二是她的隐伤,三是她不愿提及的过往。”
三四个侍女合力端上只巨大的金盘,置在桌子中央,盘中不知装了何种食物,鼓囊如小丘,上头插满鲜花似锦,各种各样,品级极高,想必这就是进门时,秦艽闻到那股异香的源头。
唯兮的注意力被转移,盯着那盘子许久,才道:“公子还不知,我这宴有个名头,叫做食花宴。”
秦艽也看着那大盘子,随口相问:“食尽百花?”
“不,是食尽天底下花心的男人。”
余伯恰巧此时过来给秦艽斟茶,秦艽眼见他手底下滑出一颗微末药丸,四散在了茶水中,他抬头,对上老翁哀求的眼睛。
哀求。
秦艽不动声色将茶一口喝完。
唯兮指着盘中菜,“第一道,名字叫做陈生,你不是问我成为花娘之前是何人吗?我是陈生的妻。”
她拨一拨鲜花,拔掉一根填进嘴里,咀嚼,吞咽,血红汁液滴在她手上,像新婚那天她眼前弥漫的红一样。
“盖头要等新郎君来揭,才能白头到老,不然不吉利。”喜娘千叮万嘱。
她便等,怀着对丈夫与未来小日子的浓情蜜意,目光落在垂降眼前的红盖头,像是红火的憧憬。
从清晨等到中午,再等到傍晚,从外面宾客喧嚣等到万物静寂,也没等来丈夫。
她忐忑将盖头掀开一条小缝,心想就看一眼,安慰自己说,就看一眼不要紧的。
她看到了喜娘慌张的脸和公婆的嫌弃——她的丈夫拜完堂,就卷着家当与怡红楼的花娘私奔了。
不过是拿她当个瞒过亲友好行事的幌子,他娶她,却与别人白头到老。
既然不爱她,为何又要娶她。
没人在乎她的心。
——
余伯亲自操刀,从盘中片下一块薄肉,放进唯兮的食盘,习以为常,面无表情。
唯兮眼睛嗜血的光一闪,眨眼又恢复原样,曜石般的黑,目光如水,楚楚动人。
她姿态妖娆将陈生的肉吃进嘴里,招呼秦艽,“你也吃呀,别客气,余伯的手艺好极,你该试试。”
秦艽看一眼余伯,没有说话。
他等着唯兮说。
唯兮慢吞吞将肉咽下去,“我公婆在亲朋好友面前丢了老大的人,找不到我夫君,又气又急,便拿我撒气,嫌我无用,连个男人都留不住。”
遂找来人牙子,她听见公婆在外头说:“卖远些,防她自己跑回来。”
秦艽问:“你自己的家人不管你吗?”
“不管的,我从小是卖到陈家的童养媳,五两银子买我爹一顿赌博银钱,他卖我时,对陈家人说,从此生死不计。”
生死不计,她见过人家卖小猪仔,哀嚎着,绑住手脚往车上一拖。
她也被往车上一拖,不过半路上行至荒无人烟处,她的手脚便被解开了,因为人牙子觉得缚住手脚的女人用起来兴致不够。
他粗糙的手指捏住她的脸,将细嫩的肌肤划出一道血印子,“长得这么俊你男人都不要你,定是你不守妇道,反正不检点,反正卖了以后也是伺候男人,倒不如让爷先尝尝鲜。”
侍女上第二道菜,正是鲜炙的肉,还用鲜花装点,最好的肉泥才能滋养出这样至美至毒的花来,余伯用金匙挖一勺给唯兮,“知道你嫌脏,特意放了好一会儿血才切下来剁的。”
细致妥帖,唯兮感激拍拍他枯瘦干瘪的手,转头看秦艽,“公子真的不尝尝吗?这等佳肴平日里我舍不得拿出来,都是留着自己慢慢吃,今日为你才破例。”
5
“第三道,菜名叫葛魄,是我被卖到长安勾栏以后,遇到的唯一对我好的男人。”
后来才知道,能来勾栏找乐子的男人能有什么真心,但她仍然陷了进去,一发不可收拾。
只因为他说:“你在我面前,不必强颜欢笑,你可以难过。”
“公子你说得对,没有人生来就是花娘,要做京都最好的花娘,得学,第一样就是学会笑。”
老鸨说,她们卖的就是笑,倘若鞭子底下也习惯了笑,便算过关,“不准哭,都不准哭,哪个男人爱看你们哭哭啼啼,谁在乎!既然到了这里,就要给我笑,笑给我看,笑给天底下的男人看。”
心里再痛再苦也得笑呀,不但要笑,还要笑得好看,笑得狐媚,叫男人一看便挪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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