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

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记得多年前北方的大雪夜，在暖和的床上读木心《云雀叫了一整天》，这本以甲、乙两辑做区分的诗集每字每句充满朴实、真诚、热烈。

如今传诵大江南北的《从前慢》出自甲辑，而我却喜欢乙辑更多一些。

因为比起甲辑工整的诗句，乙辑更能让人真切地“看见”木心先生。

对他的文字着了迷。

从吃完晚饭到凌晨，读一遍，读两遍，读数遍……惬意且过瘾。全然迷醉在一篇篇俳句中，那些句子如同一股暖流瞬间激遍我的全身，一字一句都击中在心头上。

有时候像是先生的自言自语，有时候如同一个老者在讲述道理，有时候像一个年轻的朋友在谈心，有时候又像是爱人的呢喃。

在他的文字中找回了曾经读钟晓阳《哀歌》时的那份心境，不惊不怒，超脱于表象之外。把点滴琐事用诗歌般的语言，轻叹慢说，些微感悟，字字珠玑。

年少时的快乐很简单，寒夜温暖，灯下阅读，都足以撑起一颗躁动不安的心。

简单的句子精雕细琢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恰到好处地触及到心灵那块最柔软的地方，不偏不倚的。

尤其在雪夜中昏黄灯光下阅读，更深深牵绊内心，醉在字里行间，会瞬间忘记烦扰的一切，那时此刻是没有人可以拿走的心安。

我从木心先生身上看见了三样极为难得的东西：深情，果敢、有趣。

那一页只有一句，”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的《我》。

让我在那个雪夜翻来覆去读了无数遍。

2

读木心，得用心。翻开那一本本并不厚的册子，会发现仅生字这一项就很难。他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摘取的古老汉字混合在平常句子中，让人不得不放低姿态，不得不安静下来，慢下来。

有人说阅读木心，不能从《诗经演》开始，不能从《我纷纷的情欲》开始，不能从《素履之往》开始，这些书，要么深奥难懂，要么碎片如云，抓不住，读不透，让人徒生郁闷。

印象深刻的一篇《童年随之而去》。

全文从“不满十岁”的日子开始，那一天，他随母亲去山上做佛事，到底只有十岁，耐不住寺庙里的清苦，只求快快回家。住了十几天，终于走了，高高兴兴，可是临到船上，发现和尚送的一只碗没有带，便生气不走，母亲只好打发下人上山去拿，好半天下来，船开了，他站在船沿用碗舀水玩，结果一脱手，碗飞了。

母亲说：“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木心说，“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盌，珍贵百倍千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最后一句：那时，那浮汆的盌，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这篇文章不是事无巨细一一记录的回忆旧事，文中有非常具体的对话，有风景的描写，有退出一步的评论，它近似于电影剪辑，淡入淡出，时空徘徊在十岁，处处显出一个少年人的心理，那些悠悠如古的岁月，但到了最后一刻，那脱落的盌，瞬间将时空拉回到如今当下，时间在文字间荡开，我们哑口无言，默然无声，唯有安静。

如同少年时的我们，潇洒、肆意。

不慕山川，不念流云，平淡，无争。

晨钟为伴，暮鼓为书。

那时的我们总觉得有一些枯萎，是为了重生，甚至期待心底的积疴，落的更快一点。如薄暮尽头的草色，如人间烟火明灭之间，那小小的微暗。

这微不足道的铺垫，像大风吹过山谷时，最后的落叶，那摇摇欲坠的心事，从辉煌到陨落，飞遍漫山遍野。

物来则应，过去不留。

3

说起木心，也许很多人会想起《文学回忆录》，这本书源于陈丹青90年代在纽约听木心讲文学史的笔记，厚厚五大本，落成为书，皇皇五十万字。

在这本书里，我们会看见骄傲又可爱，博学又刻薄的老头，但是，这不是木心真正的作品。在这里，我们无法看到他作为一个作者真正的好，因为那些好只存在于他一字一字写成的文章里。

陈丹青曾经问过他：怎么成为艺术家？

木心先生回答：“连生活都要成为艺术，只要有了笔，有了纸，有了墨，就有了我的艺术。”

在木心先生的作品中读到更多的是一种灵魂，独立，自由，和清透。

他独特的语言风格，有一种洗练清新、不失格调的美，仔细研读，却又发现他的语言里颇有古朴怡然之气，还带着英式幽默，并散发着知识分子的智性。

作家朱也旷谈及木心时曾说：“使他超越他人而成为圣徒的，既不是他的禀赋，也不是他的学识，甚至也不是他在逆境中的表现，而是他的心灵，一颗雅尚高洁、向死而生的心灵。”

4

年12月21日凌晨，木心先生去世了，当时追悼会在乌镇举行，很多青年，一股热情就去了，这也许就是文学的力量，我们爱一本书，爱一个人。

这个有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人，追寻自由，一生幽幽，特立独行地，走在烟火人间。

他是诗人、是文学家、是画家、是艺术家、是设计师、是音乐家……

但他最终活成了木心先生。

少年时的富家子弟，青年时的热血男儿，壮年时的饱经磨难，中年时的颠沛流离。

单薄的衣衾，裹不住高贵炙热的心。

他过上了他口中最好的生活状态：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也让我们在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他。

是艺术让他熬过最艰难的岁月。平时只知艺术使人柔情如水，经历苦难的冲洗，才知道艺术也使人有金刚不坏之心。

用坚毅而透彻的心，把日子过成了艺术，以诗篇与画卷保存住了绵绵岁月。

世事沉重婉转，日光灼灼之下，万物虚无。

光阴流淌，流水漫长，宛如当年，雪色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