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浮世如朝露,亦然不枉活此生。一提到太宰治,许多人都说他“丧”。可太宰治真的丧吗?的确,他一生经历了五次自杀,似乎对于“死亡”有着超乎常人的执着,在《虚构的彷徨》中他也说:“我觉得人有选择生的权力,也有选择死的权力。”但他在丧的同时依旧热爱生活,对人生也充满了眷恋,在《晚年》中也写下过:“想着不如一了百了。可今年正月从别人那里拿到了一套和服。麻质,鼠灰色细条纹花色。是适合夏天的衣服。所以还是先活到夏天吧。”所以,与其说他“丧”,不如说他只是不愿在浊世中苟且,也无力无心与现实调和,唯有把“希望”嵌入作品之中,《维庸之妻》的妻子以及《斜阳》的和子便是如此。然而不同于前两篇的“向死而生”,太宰治的另一篇作品《潘多拉之匣》便是不可多得的没有死亡的阴影,始终带有希望的光芒的作品。《潘多拉之匣》发表于年,是一篇书信体小说。据太宰治介绍,这篇小说是根据年少的朋友木村庄助的日记改写而成。讲述了一位患有肺结核的富家公子,从一开始自暴自弃,到日本投降后幡然醒悟,最后进入“健康道场”疗养之时所发生的一些琐事。书中除了短暂的自怨自艾,主人“云雀”全程都在向往着未来。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他在疗养院的两个女孩:稳重又温柔的竹姑娘与活泼又可爱的麻儿,这二人间不停的爱情选择。该作品虽然与其他的太宰治作品相比,无论是写作手法还是知名度都很欠缺。但是在这篇青春小说的背后,在云雀的爱情抉择的背后,在这个特殊的疗养院背后,同样隐藏着不一样的隐喻。人人都爱的“传统女性”——竹姑娘,最后却不得不嫁做他妇“她非常有眼力见,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地就干完了活儿,‘简直就是日本第一老婆。’”书中的竹姑娘非常符合传统日本女性的形象,在她的身上集结了所有日本传统女性的美好品德。她是所有护士中最有人气的一位女孩,个头高挑,大大的眼睛,一笑起来眼角上挑,牙齿雪白,是一个十足的美女。除此之外,竹姑娘还非常的勤快,每次都三下五除二的完成手中的工作。场中的人们都称赞她:“那孩子的母亲肯定是个特别能干的女人。”她似乎继承了来自母亲的优良传统,稳重与温柔之下,是一颗有条不紊的内心。她默默忍受着周围的一切,甚至连对心爱男孩的爱都不敢追求。她只会偷偷给自己心爱的云雀多盛一碗饭,会偷偷赠送可爱的藤娘,会在擦身的时候细心体贴。她对于爱的表达是隐晦和内敛的,直到最后嫁人的时候才表露心意。其实不难看出,太宰治一如既往地把对女性的情感寄托在了作品之中,竹姑娘便是他心中美好女性的向往。“在那个盥洗室昏暗的蓝色灯泡下,在那个黎明前的异样氛围的黑暗中,独自一人悄悄擦地板时的竹姑娘,可以说美得令人震撼。”这位像母亲般温柔包容的女子,在他心里是神圣而美好的象征。所以,才会在主人公见到凌晨擦地的竹姑娘时,内心变得清澈而透明,因为他把女性的庄严之美写进了竹姑娘身体里。而竹姑娘所代表的正是太宰治前半生所处的旧社会盛世,那些曾经的辉煌让他心中填满热爱,也不允许自己有半点污秽思想。然而,虽然怀念和不舍,但是一切终究要离开。在故事的最后,因为她的传统思想让她不能忤逆父母,她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在父亲的逼迫下嫁给了“健康道场”的场主。在离开疗养院前,竹姑娘最后一次给云雀擦拭身体,来了一场告别。“原谅我吧。”我感到这句话里,包含了竹姑娘内心的所有感情。“真不像话。”我觉得这句话里,也包含了我所有的感情。“谢谢了。”这就算和解了,我发自内心地祝福竹姑娘能够幸福。也许,云雀与竹姑娘的告别预示着自己与旧时代的告别,太宰治用云雀的声音表达自己对新的理想社会的期待。因为新时代的帷幕已经拉开,而且是他们未曾经历过的崭新的时代,他们把热爱放在心里,然后迎接新的生活。活泼多情的“新女性”——麻儿,一直陪在云雀身边不离不弃“我每次见到她,简直就和杉田玄白第一次翻开洋文书籍时的心情一模一样——犹如乘着一艘没有船舵的船出海,在汪洋之中无所依靠,只能傻呆呆地随波逐流。”活泼可爱又多情的麻儿,就犹如他的名字一样,像一个小麻雀,每天都是欢呼雀跃。她动不动就笑,一笑起来就露出闪闪发光的金牙,就好像老是想笑使劲憋着不笑似的,给人十足的感染力。然而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在书中的却一改日本女性的传统模样。她仿佛从来不会好好干活,每次都是敷衍了事,然后与屋子里的男性患者玩闹,甚至偷偷在盥洗室与云雀说在当时社会听上去十分暧昧轻佻的话。“昨夜,月亮特别好,我睡不着觉,就到院子里来了。看见云雀枕边的窗帘没有拉严实,我就偷看了你一下,你知道吗?云雀在月光下,含着笑睡觉的样子好美啊。云雀,你说该怎么办呀?”与竹姑娘的传统与单纯不同,麻儿是神秘的,让人琢磨不透的。也不同于竹姑娘的内敛与稳重,麻儿无时无刻都展现着对云雀的喜爱之情。她会特意给云雀买不同的礼物,会把私人的信件交给他阅读,会埋怨云雀的冷淡,会抱怨好久没给云雀擦身,也会撒娇想送给云雀精心挑选的礼物。所以,尽管云雀在一开始不喜欢麻儿,但是仍旧说:“我还是对这位有些神秘的麻儿最感兴趣”。因为当时百废待兴之下,一切新生力量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神秘的。此时的日本就是没有依靠随波逐流的船儿,麻儿就是那未知的新世界,虽然容易让人心生畏惧,但也让人隐约含着些许期待。“……透明般无欲之美的女性。她也是我们的同伴。委身于新造的大船,天真无邪地轻盈地乘坐命运的航船前进,轻微的‘希望’之风吹拂着脸颊。“尽管社会的浪潮一波接一波打在航行的希望之船上,但直到最后,犹如社会的变革后产生的新生力量的麻儿,仍旧不离不弃的陪在云雀身边。在麻儿身上,太宰治寄托了对新时代女性的讴歌之情。她代表着新传统,新社会,以及一切新生的力量。她敢于挑战权威,敢于追求梦想与爱情,她虽然弱小,但是仍旧用自己的力量感染身边的人们,给人们新的希望。自诩新生的云雀,在爱情的抉择背后,是对新旧交替的不舍与期待“我仿佛踏入另外一个世界,又恍惚乘上了一艘摇摇晃晃的大船,等我猛然清醒过来时,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了。”与太宰治以往的小说人物相似,开始的云雀是颓废的边缘人,是社会的讨好者。他有着同太宰治一样的“罪意识”,认为自己的病情给家中添了诸多麻烦,认为自己的存在是多余和累赘。但是不同于《人间失格》中的大庭叶藏,不同于《斜阳》中的直治,不同于《维庸之妻》的丈夫,太宰治让云雀重获新生。在日本无条件投降后,云雀幡然醒悟,并积极配合治疗重获新生。这也是太宰治作品中为数不多的自我觉醒的男性角色。然而,书中的云雀虽然时时把新思想放在嘴边,以新男性自诩,但内心十分挣扎。他在两个女孩的爱情之间不断徘徊。明明一开始钟意竹姑娘,但是却不肯承认,默默逃避这份爱意,强迫自己喜欢麻儿。甚至在给好友的信件中,也一直表达自己对竹姑娘的厌弃,刻意展现自己对麻儿的喜爱。从云雀对竹姑娘和麻儿的选择之中,我们可以看出云雀对新旧交替的不舍与期待。由于旧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云雀被迫接受新的秩序,虽然茫然,但也明白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只是心中仍旧对以前传统旧的辉煌有着不舍的心里,他在迎接新的生活的同时为未知充满了不安与期待。云雀内心的挣扎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当时社会上人们的挣扎状态。他们隐藏与逃避自己对旧时代的不舍,迫不及待的想要迎接新生。但是一味地逃避就会忘记吗?显然不是,因为人类心中的感情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掩饰和逃避的。云雀最终还是给好友写信承认自己爱的是竹姑娘,也承认在信里拼命说竹姑娘的坏话是故意为之。但是竹姑娘最后还是离开了他,痛苦之余他开始认真审视陪在身边的麻儿。“现在我看到的女性的面孔几乎都同样透着麻儿那样无欲而透明的美。女性变得更像女性了,但是,并不是回到了战前那样的女性,而是成为超越了战争痛苦后的“新女性”。”最后,云雀终于勇敢面对自己的真实情感,心爱的竹姑娘遵从父命嫁作他人后,在心里给予默默地祝福与告别。与此同时,他在麻儿身上发现了来自新时代的希望之光,此时的他已经可以冷静地面对任何苦难,也决心不会逃避,迎接真正的重生。这便是他最后的选择。《潘多拉之匣》是太宰文学中的潘多拉魔盒,而小说中的“健康道场”是日本战后的潘多拉魔盒,它们都含有相同的关键词——希望希腊神话中,宙斯用黏土做了个女人潘多拉送给人类,作为对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惩罚,潘多拉来到人间后,出于好奇打开宙斯让她带来的魔盒,于是贪婪、虚无、诽谤、嫉妒、痛苦等邪恶通通被释放出来,当她赶紧盖上盒子时,里面只剩下了“希望”。一直以来潘多拉的魔盒一直象征了不幸与灾难,然而这篇小说似乎有更深一层的隐喻,那就是无论生活中遇到多少不幸,至少还有“希望”存在。太宰治把自己的灵魂摆进每一部作品,他借云雀之口将苦闷的心绪用诙谐幽默的笔法写出,处处洋溢着积极乐观的氛围,也让人感受着青春的美好,所以《潘多拉之匣》也是一部实打实的青春小说。只不过《潘多拉之匣》与以往他颓废死亡的风格不同,小说的主人公向往新的生活,积极面对治疗,对于自己的病始终抱着乐观的态度。即使经过短暂挣扎,但最后终于告别心中的执念,开始迎接新的生活,也寄托了自己在战后废墟上萌生的对未来的憧憬。可以说,《潘多拉之匣》是太宰治作品的潘多拉的魔盒,是一部充满希望的作品。而在这部充满希望的作品之中,太宰治也建立了一个日本社会的“潘多拉之匣”。“为应对战争中粮食和药品的不足,发明了独特的与疾病抗争法,激励了许多入院患者。总之,医院。”日本的战败,使得人们心里都笼着一层阴影,对于未来迷茫,使得他们不知所措,悲观死亡的气息肆意围绕。而书中的“健康修道场”却成为一座为社会治病的地方。这里没有嫉妒,没有虚妄,没有贪婪,没有诽谤……似乎正如云雀感叹的:“在日本处于悲愤、反省和忧郁的时期里,只有我周围的气氛太过悠闲而愉快了。”这里虽然聚集着各色人群,有大诗人,有歌手,有泥瓦匠……虽然他们对于重生的看法不尽相同,虽然每天听着速报惶惶度日,但是他们仍旧对待别人亲切乐观,每个人都用“加把劲啊!”“好嘞!”鼓舞彼此,所有人都讨论的是如何振兴祖国,如何实现梦想。可以说,这个叫做“健康道场”的疗养院,是太宰治理想社会的模样。因为新的时代的确已经到来,它像羽衣般轻盈,又像潺潺流过的溪流一般清澈见底。他们就宛如在大海上初次航行的大船,没有人知道他将驶向何处,会行驶多远。但是,历史的齿轮滚滚向前,他们唯有微笑面对,然后扬帆起航。这也许就是太宰治想表达的宗旨,那就是:人生还是有希望。写在最后“我们的微笑,由来于那颗躺在潘多拉之匣一角的小石子。对于和死亡毗邻而居的人而言,比起生死的问题来,一朵花的微笑更能铭记于心。”与一些文学家以拯救者自居,俯瞰众生不同,太宰治对人世间总是饱含温情,也能够欣赏人世间的种种美好。在《潘多拉之匣》中他把潘多拉关在魔盒之中的“希望”比喻为藤蔓的伸展,有着超越意识的天然的向日性。虽然他也不知道今后祖国的命运该何去何从,也不知道改革的道路将通向何方。但是他始终相信,只有默默前行,迈着不快也不慢的步子勇往直前就可以到达彼岸。就犹如那些蔓延伸展的藤蔓一般,它们伸展的前方都洒满了阳光,那就是——希望之光。参考资料:《潘多拉之匣》太宰治著竺家荣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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