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

杜伊诺哀歌

发布时间:2023/2/15 23:3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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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伊诺哀歌林克译

哀歌之一

究竟有谁在天使的阵营倾听,倘若我呼唤?

甚至设想,一位天使突然攫住我的心:

他更强悍的存在令我晕厥,因为美无非是

可怕之物的开端,我们尚可承受,

我们如此欣赏它,因为它泰然自若,

不屑于毁灭我们。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

所以我抑制自己,咽下阴暗悲泣的召唤。

啊,我们究竟能够求靠谁?天使不行,

人也不行,机灵的动物已经察觉,

在这个被人阐释的世界,我们的栖居

不太可靠。也许有一棵树为我们留在山坡,

我们每天看见它;昨天的街道

为我们留驻,一个习惯培养成忠实,

它喜欢我们这里,于是留下来不曾离去。

哦,还有黑夜,黑夜,当携满宇宙空间的风

耗蚀着我们的脸庞——,夜岂不留驻人寰,

让人渴望,又令人略感失望,

哪一颗心不是艰难地面临它.恋人会轻松一些?

啊,他们不过相互掩蔽他们的命运。

你难道还不相信?那就从怀中抛出虚空,

抛向我们呼吸的空间;或许飞鸟

以更内向的飞翔感觉到更辽阔的天空。

是的,春天大概需要你.某些星辰

大概要求你察觉它们。从逝去的事物

曾经涌起一朵波浪,或者当你路过

敞开的窗门,一阵琴声悠悠传来。

这一切皆是使命.但你是否完成?

你不是始终分心于期望,仿佛一切

向你预示了一个爱人的来临?

(你让她何处藏身,既然伟大而陌生的思想在你身上进进出出,时常留在夜里。)

倘若渴望爱情,你就歌唱恋人吧!

她们闻名的情感远未达到不朽。

那些被遗弃的恋人,你几乎妒忌她们,

似乎她们比被满足者爱得更深。

始终重新开始不可企及的赞美吧;

你想:英雄与世长存,纵使毁灭

也只是他存在的凭藉:最终的诞生。

衰竭的大自然却将恋人收回自身,

仿佛没有力量,再次完成这种业绩。

你对加斯帕拉·斯坦帕究竟有过

足够的思考吗,以这个恋人为典范,

某个少女也会因爱人的离去

有此感觉:我可能像她那样?

难道这些最古老的痛苦竟不能

让我们开窍?难道这个时刻依然遥远,

我们在相爱中相互解放,震颤地经受:

就像箭经受弦,以便满蓄的离弦之箭

比自身更多地存在。因为留驻毫无指望。

声音,声音。听呀,我的心,

这种倾听非圣者莫属:强大的呼声

从大地抬起他们;可他们继续跪着,

不可思议,他们不曾留心于此:

他们就这样倾听。这绝不是说,

你能承受上帝的声音。但倾听吹拂之物吧,

不绝如缕的信息产生于寂静。

此刻,它从那些年青的死者向你传来。

不管你走进哪座教堂,在那不勒斯,

在罗马,他们的命运不曾向你静静诉说?

或者一段碑文对你有所寄托,

你觉得崇高,譬如在圣玛利亚·福莫萨

刚刚见到的墓碑。他们有何企求?

我应当轻轻抹去这不合理的假象,

有些时候,它稍稍妨碍了

他们的灵魂的纯粹运动。

诚然这很奇异,不再栖居于大地,

不再练习几乎学成的风俗,不再赋予

玫瑰,以及其他独特允诺的事物

人类未来的意义;不再是人们从前所是,

在无限恐惧的手掌之中;甚至抛弃

自己的姓名,像抛弃一个破烂的玩具。

这很奇异,不再寄予期望。这很奇异,

目睹一切相关的事物在空间

如此松散地飘浮。死之存在是艰难的,

犹须太多弥补,以致人们渐渐感觉到

一丝永恒。——可是一切生者

犯有同样的错误,他们太严于区分。

据说天使常常不知道,他们行走在

生者之间,抑或在死者之间。

永恒的潮流始终席卷着一切在者

穿越两个领域,并在其间湮没它们。

那些早早离去的人终归不再需要我们,

人们轻柔地断离尘世,就像人们

平和地脱离母亲的乳房.可是我们,

我们需要如此伟大的秘密,极乐的进步

常常发源于我们的悲哀——没有他们

我们能够存在吗?这个神话并非无益:

在利诺斯的哀悼声中,第一声无畏的音乐

曾经穿透枯萎的僵化;在被震惊的空间——

一位酷似神的少年突然永远离它而去,

虚空第一次陷入震荡,一直到今天

那种震荡仍在吸引、慰藉和帮助我们。

哀歌之二

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可我多么不幸,

我歌咏你们,几乎致人死命的灵魂之鸟,

我熟谙你们。何处寻多比雅的岁月,

那一刻,一位神采奕奕的天使斜倚荆扉,

略略换了行装,不再令人恐惧,

(他新奇地朝外窥视,恍若身边少年的伙伴。)

而今天,倘若危险的天使长从星辰之后

向下跨出一步:我们直冲云天的心

就会击死我们。你们是谁?

你们,早期的杰作,造化的宠儿,

一切创造的巅峰,朝霞映红的山脊,

——正在开放的神性的花蕊,

光的铰链,穿廊,台阶,王座,

本质铸成的空间,欢乐凝结的盾牌,

暴风雨般激奋的情感骚动——顷刻,唯余,

明镜:将自己流逝的美

重新汲回自己的脸庞。

因为当我们感觉时,我们也同时消散;

啊,我们呼出自己,一去不返;

柴火一炉炉相续,我们散发的气息一天天衰竭。

也许有人说:是的,你已溶入我的血液,

这房间和春天因你而充实……有何裨益,

他不能挽留我们,我们消失在他身上和身边。

哦,那些红颜佳丽,又有谁挽留她们?

不绝如缕的容光在她们脸上焕发,消隐。

我们的生命从我们身上飘逸,如朝露作别小草,

如热汽从华宴上蒸腾。哦,微笑,今在何方?

哦,仰望:心灵簇新,温馨,逃逸的波浪——;

我多么悲伤:我们就是这样。

我们溶入宇宙,它可有我们的滋味?

天使果真只收容他们的,从他们流失的本质,

抑或偶尔也收容些微我们的本质,

譬如由于疏忽?我们渗入他们的容貌

不过像一丝暧昧渗入孕妇的面孔?

在他们返归自己的喧嚣中

他们毫无察觉。(他们怎么可能察觉。)

倘若知晓谜底,恋人或可在夜风里

娓娓絮语。因为万物似乎瞒着我们。

看呀,树在;我们栖居的房屋还在。

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

万物对我们缄默,仿佛有一种默契,

也许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你们恋人,相互满足的人,我向你们

询问我们。你们相互把住。你们有证据吗?

你们看,我可以让我的双手十指交叉,

或者让我被风蚀的脸庇护于

手掌之中,这会给我一丝感觉。

可是谁敢说因此而存在?

而你们,你们在对方的狂喜中增长,

直到他降伏,向你们乞求:

别再——;你们在手掌下

相互愈加丰满,好像葡萄丰收年;

你们有时晕厥,只因对方过于充盈;

我向你们询问我们。我知道,

你们如痴如醉地相互触及,因为爱抚可屏护,

因为你们在温柔乡捂住的那个地方

不会消失;因为你们在手掌下感觉到

纯粹的延续。于是你们几乎以拥抱

相互允诺永恒。可是,当你们经受了

初次见面的畏怯,窗前的期待,

初次相偕漫步,穿过一次花园:

恋人,你们仍是这样吗?当你们相向上升,

嘴贴着嘴——甘露兑甘露:

哦,多么难以思议,啜饮者逃离了行动。

当你们看见阿提卡墓碑上人的审慎手势,

你们能不为之惊讶?那轻轻搭在肩上的

难道不是爱情与离别,仿佛出自

与我们不同的材料?记住那些手吧,

它们毫无压力地扶着,尽管躯干里储蓄着力量。

这些克制的人知道:只要我们是这样,

如此相互触及,这是我们的事,

众神更强烈地支撑我们,但那是众神的事。

但愿我们也能找到一种人的存在:

纯粹,隐忍,菲薄,一片自己的沃土

在激流与峭壁之间。因为像古人一样,

我们的心始终在超越我们。我们再也不能

目送它化入使它平静的画面,或者化入

神的躯体,在那里它更能节制自己。

哀歌之三

一件事,歌唱爱人。另一件不幸的事,

歌唱他,隐藏的负罪的血河之神。

少女老远认出她的少年,而少年自己

何曾识得情欲之主。啊,深不可测,

他常常从孤独者心底,在少女慰藉之前,

也常常无视她的存在,抬起神的头颅,

唤醒黑夜,让它永无休止地骚动。

哦,血之海神,哦,他可怕的三叉戟。

哦,海螺吹送他胸腔阴森的风。

悄悄听吧,夜正凹陷,形成空穴。

星辰,恋人的情欲不是从你们发源

趋向他爱人的脸?他倾心窥入

她纯粹的容貌不是缘于纯粹的天体?

你不曾,唉,他的母亲不曾

让他满怀期望绷紧弯弯的眉毛。

你在感觉他,少女,他的嘴唇

不曾贴近你,弯曲成更丰富的表达。

你像晨风拂来,你真的以为,

你轻轻的出场就让他心旌摇曳?

纵然你惊动他的心;可是更古老的惊惧

一触击他,他已深心震撼。

呼唤他……你怎能唤醒他,他陷入阴暗的遭遇。

诚然,他愿意躲避;他习惯轻松地藏入

你温暖的心里,把握并开始自己。

但他何时有过开始?

母亲,你使他有了小,是你给了他开端;

你觉得他新,你让亲切的世界

垂顾新的眼睛,你挡住陌生的世界。

啊,何处寻那些岁月,你单凭苗条的身影

为他掩蔽翻涌的混沌?就这样

你为他隐去许多;朦胧可疑的房间,

你使它安然无恙;在他的夜之空间,

你搀入更有人情的空间——出自你的心,

满是庇护的心。夜的灯烛,

你不是置入黑暗,不,你置入

你更近的亲在,恍若友情之光。

没有一种声响,你不曾含笑解释,

好像你早就知道,楼板何时迸裂……

而他聆听着,松弛下来,你轻柔的起身

竟有这般威力;他的命运从高高的大氅

退到衣橱背后,他的不安的未来

悄悄隐退,藏入窗帘的皱褶。

于是他躺着,轻松地躺着,

睡眼蒙眬,你轻盈的身影

蜜一样化入可咀嚼的浅睡——: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保护者……

可是内部:谁在他内部抵挡并阻止

本源的浪潮?啊,睡者无审慎;

睡着,更梦着,更在迷狂中:他何等投入。

这个新生者,畏怯者,他已被卷入,

内心事件的卷须不断蔓延,

他已被缠进图案,窒息性的生长,

兽类追猎的形式。他何等沉醉——。

他爱,爱他的内心,他内心的荒原,

他体内这片原始森林,他嫩绿的心

长在这哑寂的朽环之上。他爱。

告别他的心,脱离自己的根,

他进入强大的本原,他小小的诞生

早已在此度过。怀着爱,他走下去,

进入更古老的血,进入深谷,谷里卧着

可怕之物,依然餍足于先辈。

每个恐怖物都认识他,眨着眼睛,

好像知道他会来.是的,怪物在微笑……

你很少笑得这样温柔,母亲。

他怎能不爱它,当它向他微笑。

他爱它在你之前,因为你怀他的时候,

它已经溶入托护胎儿的羊水.

看吧,我们爱,不是像花儿一样

发自唯一的一年;当我们爱的时候,

太古的汁液升上我们的胳臂。哦,少女,

这一点:我们在体内爱,不是爱一个物,

一个未来之物,而是无数汹涌之物;

不是爱一个单独的孩子,而是一代代父亲,

他们像群山的残骸铺垫在我们的根基;

而是一代代母亲的干枯的河床——;

而是整个沉寂的风景,在阴晴变幻的

厄运之下——少女,这已先你而存在。

你哪里知道——,你自己在恋人体内

诱发远古。哪些情感自遁去者

翻腾而起。哪些女人在彼处

忌恨你。何等阴沉的男人

为你激动,在少年的血脉里?

死去的孩子要找你……哦,轻点,轻点,

对他做一件可爱的事,趁白天还在,

一件可信赖的事,——引他近花园,夜里给他

优势……

抑制他……

哀歌之四

哦,生命之树,哦,何时入冬?

我们不和谐。不像候鸟

熟悉四季。我们已经落伍,

这才迟迟地突然投入风中,

栖息在冷漠无情的湖面。

我们同时意识到开花与枯萎,

而在某个地方,狮子仍在行走,

只要雄风犹存,便不知何为孱弱。

可是,当我们瞩目于一个,

就已经察觉另一个的耗蚀。

最近的敌视我们。合二为一的恋人,

曾相互允诺旷远,追猎和故乡,

不是也常常濒临绝境。

此刻,为了某个瞬间的图画,

有人涂抹相反的底色,这很难,

让我们看见画;因为他要我们

看得很清楚。我们不认识

感觉的轮廓:唯此轮廓的外部构因。

谁不曾惶然面对自己心灵的帷幕?

它徐徐开启:离别的场景。

不难理解.熟悉的花园

微微晃动:随后戏子出场。

不是他。够了!虽然他做得很轻松,

他不过化了妆,仍将是一个市民,

穿过他的厨房走进住宅。

我不要这些半虚半实的假面,

宁愿要木偶。实心的木偶。

我愿意忍受填塞的身躯,牵引线,

给人看的脸。在此。我在戏台前。

即使灯已熄灭,即使告诉我:

散场了——,即使虚空

随灰色的气流从台上传来,

即使不再有沉寂的先祖

与我同座,不再有女人,

甚至不再有棕色斜眼的男童:

我仍然在此。观看永无终止。

难道我错了?父亲,你曾围绕我

如此苦涩地咀嚼我的生命,品尝它,

一再品尝我最初的浑浊的汤剂,

我必须这样,因为我在成长,

你惦量如此陌生的未来的回味,

审视我那迷蒙的仰望,——

正是你,我的父亲,自从你死后,

常常在我的希望中,在我的心中,

怀着恐惧,为我渺茫的命运

失去镇定,死者所富有的镇定,

难道我错了?而你们,难道我错了,

正是你们为此而爱我,为回报之爱

那小小的开端,我总是回避它,

因为我觉得,你们脸上的空间

当我爱它的时候,化入宇宙空间,

你们在那里化为乌有……:若我有心,

在木偶戏台前等待,岂止等待,

我凝神观望,最终必有天使

扮成演员上场,他高高牵动

木偶的身躯,以报偿我的观看。

天使与木偶:这才终于是看戏。

我们生存时,那始终被我们割裂的,

这才合为一体。我们的四季

这才形成完整的代序循环。

天使的表演这才越我们而去。

瞧,垂死者能不如此揣测,

我们在此所做的一切

何其虚假。一切皆非本真。

哦,童年的时光,那时的人物身后

不只是过去,我们的前方

不是未来.我们固然在生长,

有时候急于快快长大,

一半是为了取悦成人,除了大,

他们别无所有。可是我们,

在我们独行期间,陶醉于恒常,

我们处在世界与玩具的空隙,

处在某个位置,从一开始,

它已为一个纯粹的事件而奠定。

谁展示一个儿童,一如他之在?

谁置他于天体之中,把距离的尺度

交于他手中?谁造就儿童之死,

用变硬的灰色面包,——或让这死

在圆圆的嘴里,如一只美丽的苹果

含着果核?……凶手一目了然。

但这样:早在生之前如此柔和地

包含死,整个死,并且毫不介意,

这不可形容。

哀歌之五

——献给赫尔塔·柯尼希夫人

他们是谁,告诉我,这些江湖艺人,

漂泊无依略甚于我们,从早晨起,

被一个意志不停折腾,

它从不满足,究竟取悦谁?

岂止折腾,它扭曲他们,

纠缠并挥舞他们,

抛出并抓回他们;仿佛他们

从油浸而愈加光滑的空气中

分娩于被他们永恒的跳跃

磨薄的地毯,这张在宇宙之中

失落的地毯.

像铺上一张膏药,似乎市郊的天空

在此触痛大地。

刚刚落地,笔直,

定住并亮相:生存的大写起首字母……

恒动的手柄又已转动他们,

最强壮的汉子,以此取乐,

像强大的奥古斯特在宴席上

转动一只锡盘。

啊,环绕此中心,

观看之玫瑰:

绽放复飘零。环绕

此踏夯,此雌蕊——被自己

花期的粉尘射中,孕育出

依旧反感之虚果,这反感

从未意识到自己,——它放光,

以最浅薄的表皮微微假笑。

瞧:那个枯萎多皱的力士,

他已衰老,只配击鼓,

缩进了虚张的皮肤,似乎它从前

包裹两个男人,一个已躺在

教堂的墓地,在鳏居的皮囊里

他活过了另一个,

这聋子,偶尔有些疯癫。

而那个年青的汉子,

酷似莽汉与修女之子:魁梧雄健,

满是肌肉和单纯。

哦,你们,某种痛苦在自己小时候,

在它无数漫长的痊愈的某一次,

曾经得到你们,像玩具……

你,硬着陆的童子,

这种着陆果实最熟悉,尚未成熟,

每天从共同塑造的运动之树

坠落百遍(它比逝水更迅疾,短短几分钟历尽春夏秋)——

坠落并撞击坟墓:

偶尔,在喘息的片刻,你想

露出一张可爱的笑脸,投向你

难得温柔的母亲;可含羞试探的脸

旋即失落于你的躯体,被躯体

蚀为平面……那汉子又拍掌,

重跳一次;贴近狂跳不已的心,

有一种痛苦你每次来不及细察,

脚掌的灼痛已抢先于它,自己的起源,

肉体的泪水随之夺眶而出。

可是,挡不住

微笑……

天使!哦,收获它,采撷它,小花的药草。

造一个花瓶,珍藏它!将其归入

那些尚未向我们公开的欢乐;

在迷人的骨灰坛里

誉之以遒劲的花体标记:“舞者之微笑”。

还有你,迷人的少女,

你竟被最撩人的欢乐

默默忽略。你身上的饰缨

也许为你而感到幸福,

或光滑的绿缎

贴着柔嫩而丰满的乳房,

感觉无限娇宠,一无所失。

你,

集市的镇定果实,一再别样地放上

一切摇晃的平衡天平,

公然扶于腋下。

何处,哦,何处是那个地方(我承担于心中):

那里,他们从前还久久无能,

还相互脱落,像交配而不太匹配的

牲畜;——

那里重量还沉重;

那里,他们的棍子

徒劳搅动,碟子

还摇摇欲坠……

可突然在此艰难的无处之中,突然

不可言喻的位置——纯粹的太少

在此不可思议地转化,转入

那种空无的太多。

多位数的演算在此

化解为零。

场所,哦,巴黎的场所,无限的观看场所,

在那里,制帽女工,死亡太太,

卷绕并编织无休止的尘世之路,

无尽头的带子,以此发明

新的飘带,褶裥,花饰,帽徽,仿造的果实——

全染得不真实,——旨在

廉价的命运冬帽。

……

天使!或许有一个场所,我们不知道,在彼处,

在不可言喻的飞毯上,一对恋人正展示

他们在此间从未达到的技能,

惊险高超的心震造型,

快感凝结的钟塔,

早已单凭彼此相倚的梯架——

绝无立足之地,颤栗着,——他们能,

面对周围的观众,无数无声的死者:

死者随后会不会抛出自己最后的,

一直节省的,一直保藏的,永不失效的,

我们不认识的幸福金币,抛向

满足的飞毯上终于真正微笑的

恋人?

哀歌之六

无花果树,从何时起我觉得这意味深长:

你几乎完全超越了花期,

不曾炫耀,把你纯粹的秘密

逐入早早决断的果实。

就像喷泉的喷管,你弯曲的枝条

驱使汁液向下再向上:它自沉睡涌出,

几乎尚未苏醒,涌入最甜蜜的结果之幸福。

瞧:就像宙斯化身天鹅。

……我们却留连不舍,

啊,我们炫耀花枝,直到泄露无遗,

才滑入有限的果实那延迟的内核。

谁如此强烈地渴望行动,寥寥无几,

他们蓄势待发,充盈的心炽烈燃烧,

当花期的诱惑像柔和的夜风

轻抚他们的眼睑,嘴的青春:

或许英雄如此,和那些注定早逝者,

死像园丁别样地弯曲他们的血脉,

他们奔涌而去:领先自己的微笑,

就像线条柔和的凯尔奈克浮雕上

驾辕的骏马领先凯旋的国王驾御的骏马。

是的,英雄酷似年青的死者。

他不为勾留所惑。他的崛起是存在;

他始终鞭策自己,跨入变幻的星座,

那里危机四伏,知他者寥寥无几。

但突然激奋的命运,对我们阴沉缄默,

却把他咏入他那喧腾宇宙的风暴。

我从未听说谁像他。他模糊的声音

霎时穿透我,挟卷汹涌的气流。

于是,我多想屏住我的渴望:我倘是,

哦,我倘是一个童子,还可望走这条路,

靠着未来的胳臂,坐读参孙的故事,

他母亲原不怀胎,尔后分娩一切。

在你的腹中,哦,母亲,他不已是英雄?

不是在那里,在腹中,他开始称雄的选择?

成千上万在子宫酝酿,意欲成为他,

可是瞧:他抓住并放过——

他选择,他能。

若他撞毁巨柱,那就是他崩出

你肉体的世界,进入更亲密的世界,

在此继续选择,他能。哦,英雄的母亲,

哦,滔滔激流的源头!你们峡谷,

少女们已从心的峭壁纵身坠入,

兀自哀怨,未来儿子的祭品。

因为英雄奔流而去,穿越爱的羁留,

一次又一次,为他的心跳把他托出浪尖,

他已转身,在微笑的尽头,——焕然一新。

哀歌之七

不再是求爱,不是求爱,成熟的声音

应是你呼唤的本性;纵然你呼唤

纯净如云雀,当上升的季节托举它时,

几乎忘却,它是一只可怜的小鸟,不只是

一颗单一的心——被季节抛入晴空,

抛入内向的天堂。你大概像它一样求爱,

毫不逊色——,乃至冥冥之中,沉寂的女友

或已获悉你,一个响应在心中慢慢苏醒,

因倾听而温暖,——你狂放,她炽热。

哦,春天大概知晓——,此刻无处不承载

报道的音讯。那最初短促的试啼,

与幽静相衬托,揳入一个纯净的白日,

一个首肯的白日那无边的沉默。

尔后向上的梯阶,向上的音阶,

升向梦想的未来圣殿——;尔后颤音,

喷泉——为匆匆的水柱预定了跌落,

在允诺的游戏之中……届临夏天。

不只是每个夏天的早晨——,不只是

早晨怎样化入白日,因开端而灿烂。

不只是温柔的白日,掩映鲜花,

掩映高处多姿的树木,葳蕤强盛。

不只是这些释放的力量那种虔敬,

不只是道路,不只是黄昏的草原,

不只是傍晚阵雨后兀自呼吸的清新,

不只是临近的沉睡和一种预感,在晚间……

而是黑夜!而是夏天高深的黑夜,

而是星星,大地的星星。

哦,一旦死去,他们无限知悉,

所有的星星:因他们何等何等遗忘!

看呀,我曾召唤恋人。岂止她会到来……

少女们会从贪乏的坟墓走来并站定……

因为,我怎能,怎能限定发出的召唤?

沉沦者一如既往地寻找大地。

你们这些孩子,一个在此间攫住的事物,

只消一次,能不值许许多多。

切莫相信,命运更甚于童年的缩影;

如销魂的追逐之后,你们气喘嘘嘘,

常常超越了爱人,向着虚无,进入自由。

此间是美好的。你们知道,少女们,

你们也知道,你们似乎穷困过,沉沦过——,

你们糜烂于都市的陋巷,或任人遗弃。

因为人皆在——一个时辰,或许不是

一个时辰,两个片刻之间

无法用时间刻度衡量的一个瞬间——,

那一刻拥有存在。一切。血脉满是存在。

只是,我们太容易遗忘,因为邻居讥笑,

不予承认或妒忌。我们要彰显它,

就在最显眼的幸福令人审识之时,

这离不开转化,于内在将它转化。

除却内在,爱人,世界将不复存在。

我们的生命随转化而逝去。外在

日益消蚀。一幢恒常的房屋坐落之处,

如今冒出设计的造物,形成梗阻,

它纯属设计,仿佛还全然在脑海。

时代精神造出宽广的力的蓄池,

无形之物,譬如它取自万物的电能。

它再也不识神庙。这种心灵的耗蚀

我们更隐密地撙节。是的,凡幸存之物,

曾经靠祈祷、祭祀、跪拜所获之物——,

一如它在,已经归入不可见之物。

常人不再察觉它,竟然放过了机遇,

此刻建它于内心,用廊柱和雕像,更伟大!

每逢世界晦暗转折,必有断代者,

上一个已失去,下一个还不属于他们。

因为就连下一个也离人甚远。

它不应迷惑我们;而应在我们心中

强化对尚可辨认的形象的护持。——

它曾经站立在人们中间,在命运之中,

在毁灭性的命运之中,曾经站立在

不知何去之中,无异于实在,它曾经

让星星躬屈,从可靠的天堂俯就自己。

天使,我仍然指给你看,在那!

凭你的观望,它终将获救,它终于

挺立起来。巨柱,双塔门,斯芬克斯,

大教堂坚贞不屈,朦胧耸立于

渐渐消失或陌生的城市。

这不是昔日的奇迹吗?哦,赞叹吧,天使,

因为我们是这样,哦,伟大的天使,请讲述

我们曾能这样,我的呼吸不足以颂扬。

如是,我们并没有错失空间,这些施予的,

这些我们的空间。(它们必定非常伟大,因为历经千载,我们的感觉未见满溢。)

钟塔曾很伟大,不是吗?哦,天使,

是这样,——伟大,哪怕在你的身旁?

沙尔特伟大——,音乐企及更高处,

并超越我们,甚至仅仅一个恋人——,

哦,独倚夜色窗前……她未企及你膝下?

别以为我在求爱。

天使,纵然我追求你!你不会到来。

因为我的呼唤源源不断;你不能迈步,

顶着如此强烈的声浪。我的呼声

像一条伸出的手臂。那为了抓取

高高张开的手掌一直向你

张开着,像抗拒和警告,

不可把握者,远避。

哀歌之八

——献给R.卡斯纳

造物的目光专注于敞开者。

唯有我们的目光似乎已颠倒,

像设置的陷阱包围着它们,

紧紧包围着它们自由的起点。

那外间实在的,我们有所获悉,

单凭动物的面目;因为我们

早已让幼童转身,迫使他向后

观看形象,而非敞开者,它深深

印在动物的脸上。超脱于死亡。

唯有我们看见死;自由的动物

始终将自己的衰亡留在身后,

前方有上帝,它若行走,则走进

永恒,一如泉水奔流不息。

我们从未在前方,哪怕一天,

拥有纯粹的空间,鲜花无限地

开入此空间。始终是世界,

从未没有无的无处:那纯粹的,

未被监视的,人们呼吸它,

无限知悉它,并不企求它。

一个童子在寂静中自失于它,

却被摇醒。或那个垂死者,他是它。

因为临近死,人们再也看不见死,

凝神远望,或许以伟大的动物的眼光。

倘若没有对方隔断视线,

恋人接近死亡并惊异……

仿佛出于疏忽,对方的身后

已为他们开启……可是越过他

无人再前行,世界复归于他。

始终转向万物,我们仅仅

在万物身上看见自由者的反映,

被我们遮蔽。或一个哑寂的动物,

它仰视,平静地穿透我们。

这就叫命运:相对而在,

别无其他,始终相对。

倘若可靠的动物,它迎着我们

走向相反的方向,有我们的意识——,

它会拽我们转身随它漫游。

可对它而言,它的存在是无限的,

无从把握,没有目光投注于

它的状态,纯粹,一如它的遥望。

我们看见未来之处,它看见一切,

自己在一切之中,已永远获救。

可是在警觉而温暖的动物身上

积压着一种巨大的忧郁,它为之焦虑。

因为那常常压倒我们的回忆

也始终粘附于它,仿佛人们追溯的

一度更亲近,更可靠,这种联系

无限温柔。在此一切是间隔,

在彼是呼吸。第一个故乡之后,

它觉得第二个风险,不伦不类。

哦,渺小的造物其乐无穷,

它们永远留在分娩的子宫;

哦,蚊蚋的幸福,甚至庆婚之时,

它仍在内部跳跃,因为子宫即一切。

请看小鸟的半度安全,

它几乎从自己的起源二者皆知,

恍若伊特拉斯坎人的一个幽灵,

出自一位死者,一个空间收容他,

却以安息的形象作为棺盖。

一只蝙蝠无比惊愕,它必须飞翔,

并出自子宫。它因它自身

无比惊恐,它闪过空中,像一道裂纹

划过一只瓷杯。蝙蝠的痕迹

就这样撕裂傍晚的瓷器。

而我们:观望者,随时,随地,

我们转向万物,永无超脱!

万物充塞我们。我们整理。它瓦解。

我们重新整理,自己瓦解。

是谁颠倒了我们,乃至我们

无论做什么,始终保持

那种行者的姿势?他登上

一个山岗,走过的山谷再次

展现在身后,他转身,停步,逗留——,

我们就这样生存,永远在告别。

哀歌之九

为什么,既然度过生存的期限

业已俱足,像月桂一样,叶色略深于

一切绿树,每片叶子的边缘

呈小小的波纹(像一阵风的微笑)——:

为什么必有人的存在——既逃避命运,

又渴望命运?……

哦,不是,因为幸福在;

这仓促的恩惠归于临近的丧失。

不是出于新奇,或为了心的磨练,

这一切月桂或已赋有……

而是因为此间很丰盛,因为此间的万物

似乎需要我们,这些逝者

跟我们奇特相关。我们,逝者中的逝者。

每个一次,仅仅一次。一次即告终。

我们也一次。永不复返。

但这一次曾在,哪怕仅仅一次:

尘世的曾在,似乎不可褫夺。

于是我们催促自己,想要成就它,

想要拥有它,在我们简单的手掌里,

在更加充实的目光里,在无言的心里。

想要成为它。——把它送给谁?唯愿

永远保留一切……啊,多么痛苦,

把什么带入另一种关联?不是在此

慢慢学成的直观,不是此间的事件。

一无所有。唯有痛苦,唯有沉重,

唯有漫长的爱的经验,——唯有

纯粹不可言说的。可是尔后,

在星辰之中,该是什么:他们不可言说

更胜于我们。浪游者从山边的悬崖

带往山谷的,绝不是一捧泥土,

众人觉得它不可言说,而是一声言语,

赢得的纯粹的言语,黄色蓝色的龙胆。

或许我们在此,为了言说:房子,

桥,井,门,水罐,果树,窗子,——

顶多说:圆柱,钟塔……可是言说,懂吗,

哦,如此言说,大概连事物也从无此意,

仿佛内向地存在。当大地要求恋人,

让每个事物在他们的情感中欣喜若狂,

这岂非缄默的大地的隐秘计谋?

门槛:对两个恋人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略微耗蚀自己更古老的门槛,

就连他们,前面有许多去者,

后有来者……这也轻而易举。

此刻是可说之物的时刻,此间它的故乡。

言语吧,忏悔吧。可经历的事物

史无前例地沉坠而去,因为

没有图像的行为排斥并取代它们。

疮疤下面的行为,疮疤随时会脱落,

一旦动作从内部膨胀,形成另一种阻塞。

我们的心存在于铁锤之间,

就像舌头存在于

牙齿之间,可是它仍然,

仍然在赞美。

向天使赞美尘世吧。而非不可言说的世界,

你不能向他炫耀美妙的感觉物;

在宇宙他更能感觉,而你是生手。

因此给他看简单的吧,那一代一代形成的,

活着并属于我们,在手边和眼里。

告诉他事物吧。他会更惊讶地伫立,

像你侧身于罗马的绳匠,或尼罗河的陶匠。

给他看,一个物能够多么幸福,全然无辜

并属于我们,甚至哀怨的痛苦怎样毅然

纯粹化为形象,充当一个物,

或死入一个物——,在彼端极乐地离别琴身。

——这些靠逝去谋生的事物知道

你在颂扬它们;逝者寄拯救于我们,

无以复加的逝者,我们愿意并应该

在不可见的心中将其完全转化,化入——

哦,无限——化入我们!无论我们最终是谁。

大地,难道这不是你的期望:在我们心中

不可见地复活?——这不是你的梦想,

一次不可见地存在?大地!不可见!

若非转化,那你急切的托付是什么?

大地,亲爱的,我愿。哦,请你相信,

为了赢得我,无需你更多的春天,一个

啊,就一个春天已经盈满血液。

无名的我毅然转向你,从遥远的国度。

从前你总是在理,而你神圣的念头

是亲切的死亡。

看,我活着。靠什么?童年与未来

俱无减损……充盈的存在

源于我心中。

哀歌之十

愿我有朝一日,在严酷的认识的终端,

向赞许的天使高歌大捷和荣耀。

愿心锤明快的敲击无一失误,

紧扣松弛,疑惑或断裂的琴弦。

愿我流泪的脸庞增添我的光彩:

愿暗暗的哭泣如花开放。

哦,那时,你们会何等可爱,黑夜,

历尽忧患的黑夜。我不曾更虔敬地

承纳你们,难以慰藉的姐妹,不曾

更轻松地投入你们松散的长发。

我们,痛苦之挥霍者.我们预先

怎样估量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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