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云雀 >> 云雀的种类 >> 比对手活得长,也是一种成功读木心安
世俗的功成名就
明显地有限度
即以其限度
指证着成功之真实不虚
既如此,我拆阅了纷纷的祝贺信
为层叠的花篮逐一添水
我不像一个胜利者
我的仇家敌手都已死亡、痴呆
他们没有看到我苍白而发光的脸
我无由登台向他们作壮丽演说
倒像是个失败者那样默默低下头来
安息吧,我的仇敌
——选自《云雀叫了一整天·甲辑》
木心有一个生活上的习惯——每日早起要洗澡,他说:“我晨起洗澡,只为把夜洗掉。”很有些禅宗“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意味在。囚禁被释放前,他自己“把衬衫洗净晾干,拿地上的水湿头、擦皮鞋,撸平裤脚线,发履光亮,衣衫笔挺地出去”。正是这样的精神洁癖,时时警惕,时时剜剔,木心终于在自己身上克服了整个时代,一身干净,一身清爽地走出生活的牢笼。木心数度入狱,半生流亡,他像一条大河,从中国出发,向世界奔腾,最后大河转了个圈,流归家乡,依旧澄明静澈。泥沙、污流入体,他不管不顾,不解释、不犹疑,自全清凉。回顾自己的一生,他说:我自寻路,一个人走,所以不反激。我也有脾气要发,但我要发向全世界。换言之,生活荒谬,卑污,庸俗,他看清了,不是感到恶心,而是会心一笑。木心的美学纲领是遵照元代画家倪云林的“不可出声,一出声就俗”,他的生活亦如是。他在《文学回忆录》中讲:
一出声,就俗了,就要别人听见——就居心不良。人要想博得人同情、叫好,就是犯罪的继续。木心《文学回忆录》木心在临终前的无意识、谵妄状态下,潜意识里的害怕才显露出来,他问:“海盗呢!他们走了吗?”片刻,如他交代自以为要紧的意思时,平静而清楚地对陈丹青说:那好……你转告他们,不要抓我……把一个人单独囚禁,剥夺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那些经历从来都是可伤痛的,只是“不可出声,一出声就俗”。渡尽劫波,历经时光渲染,朱门的钥匙交予他手中,此时传知来的是某人死了,某人也死了的消息。在《木心遗稿》里,木心说:少时读《基督山恩仇记》,以为然,以为可效。尔后六十年遭遇,悲惨诡谲,恩者仇者无算。海外挟名利而归去,才知好人坏人都已经死了。
这些平生里不值一提的仇敌啊!只能活在梦魇和谵妄里,随着夜色被洗去。“他们背离的不是我,而是我所代表的东西。他们要迫害我,与我何干?他们要堕落,很好,悬崖深渊,前程万里。他们如果有良知,他们会失眠。该忏悔的是他们”——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被你抛弃的人,后来都堕落了;和你一起的人,多多少少有成绩。有时候走在路上,忽然笑容爬到木心脸上,最高兴的事,是时间证明了:我对了,他们错了。
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我想,木心早已在心中设下庆功宴,居上首的是曾经的仇敌,曾经之压迫我者,今日之证见我也。只是座无嘉宾,满厅堂唯木心一人举杯,剧饮过后,木心发表壮丽演说:“你们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去,当我想到你们是人类,我就原谅了。”实在可以与受难的耶稣“父啊,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媲美。
最后,以木心的话结束,墓志铭上无所谓爱,无所谓恨,可看作他一生的结语:
当一个人历尽恩仇爱怨之后,重新守身如玉,反过来宁为玉全毋为瓦碎,
而且痛悟修辞学,即用适当的少量的字,去调理烟尘陡乱的大量人间事,
古时候的男人是这样遣度自己的晚年的,
他们虽说我躬不悦,遑恤我后,却又知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总之他们是很善于写作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
救出之后,才平平死去。
还有墓志铭,不用一个爱字不用一个恨字,
照样阐明了毕生经历,他们真是十分善于写作的。
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