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将要介绍的《俄罗斯民歌大幻想曲》(GrandFantasieonRussianfolksongs,op.4)和两部钢琴协奏曲就是其中的代表。文/魏天南不知是出于地缘关系还是历史情感的因素,俄罗斯音乐在中国音乐爱好者心目中始终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俄罗斯乐坛在19世纪下半叶一下涌现出了许多杰出人物,影响一直延续到整个20世纪,以“强力集团”、柴科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斯克里亚宾等人为典型代表。这些杰出的音乐家均具备旺盛的创作力和极富民族特色的气魄与灵感,然而,出于种种原因,不少作曲家的许多作品未能广泛流传,其中不乏或美妙绝伦、或感人至深的珍品。幸而近年来,以Melodiya、Naxos、Hyperion、Chandos等厂牌为首的唱片公司都在陆续发掘、出版一系列少为人知的俄罗斯音乐作品,且演录俱佳,使这些尘封已久的珍品得以重现世间。“俄罗斯遗珠”系列意在推介一批真正优秀却又缺乏上演率的俄罗斯音乐作品,为读者的选曲、赏乐起到一定借鉴作用。作为“强力集团”的“首脑”,巴拉基列夫传世更多的是他作为俄罗斯民族乐派领军人物的名声,而非他的作品。除了名作《伊斯拉美》在钢琴音乐会的上演率颇高以外,巴拉基列夫流传较广的作品就数《塔玛拉》了。基于诗人莱蒙托夫的同名诗歌创作的交响诗《塔玛拉》是前苏联指挥家斯维特兰诺夫毕生最爱的作品之一,经常选作音乐会的主打曲目,录音也有好几版。除此之外,巴拉基列夫的两部交响曲和两部钢琴协奏曲的上演率则很低;他虽然创作了数量不少的钢琴独奏作品(Brilliant公司曾经出版巴拉基列夫钢琴作品全集),然而除了改编自格林卡的《云雀》之外,如今亦少有人弹。这番冷遇对巴拉基列夫是不公平的。他虽然作品不多,质量却颇高,特色鲜明,感情真挚,旋律优美,有很强的可听性。本文将要介绍的《俄罗斯民歌大幻想曲》(GrandFantasieonRussianfolksongs,op.4)和两部钢琴协奏曲就是其中的代表。除了第二钢琴协奏曲的创作时间跨度较大以外,另外两部作品都是在作曲家的青少年时期完成的,我们也可以从中一窥巴拉基列夫创作早期的艺术风格。巴拉基列夫的创作与人生与钢琴密不可分。他出生在下诺夫哥罗德的一个较为贫苦的人家,从小就显露出音乐天分。虽然因为家境所困,他毕生没有接受过正规的音乐教育(当时的俄国还没有正规的音乐学院,音乐教育多以师承制度进行),但他以极强的自学能力成为一位相当不错的钢琴家。他的音乐才能被下诺夫哥罗德最重要的音乐收藏家、大庄园主尤利比舍夫发现。尤利比舍夫是当时俄国最重要的音乐文献收集与编撰者,拥有一大间音乐图书馆。在他的庄园里,巴拉基列夫认识了人生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钢琴老师:卡尔·艾斯拉赫,后者也是他的《俄罗斯民歌大幻想曲》的题赠对象。《俄罗斯民歌大幻想曲》创作于年,作曲家时年15岁。我们难以想象一个没有受过正规音乐训练的少年如何写出这样富丽堂皇、波澜壮阔的音乐;唯一能确定的是,俄罗斯民间音乐的种子此时已深深根植在他的心中。这部作品在创作手法上虽然稍显青涩,却已然具备了一种鲜明的、在当时更是难能可贵的个人风格。俄罗斯民族音乐的土壤是斯拉夫人苦难的历史,而这个民族与生俱来的艺术天赋在苦难中千锤百炼,形成了大量优美深邃的民族音乐作品。不论是歌颂广袤无垠的故土、怀缅逝去的欢畅青春,抑或是诉说生命的酸甜苦辣,俄罗斯的民族音乐总是带着一份深入骨髓的忧郁,而这种真实的、刻意隐忍仍难以忽略的忧郁,使俄罗斯人毫无疑义地占据了世界民族音乐之巅。两个世纪以来,一批又一批杰出的俄罗斯音乐家的努力,令俄罗斯音乐的地位在今天的世界已毋庸置疑,但在相对落后的旧俄时期,年少的巴拉基列夫就能够认识到民族音乐的优越性和普世性,是十分不易的。这首基于俄罗斯两首民歌《啊!太阳未曾失色》《在空荡的山谷中》而创作的钢琴与管弦乐作品,可以看做是一部单乐章的钢琴协奏曲。作品分为五个部分,两首民歌的主题以序列形式贯穿全曲。绝大部分的俄罗斯民歌都是小调音乐(这或许也是俄罗斯民族音乐忧郁气质的来源),但往往一段简单的俄罗斯小调旋律却隐藏着许多大调音乐也不具备的雄浑力量。年轻的巴拉基列夫选择的这两首民歌恰是如此:它们都兼具清丽婉转的旋律和果敢强韧的气魄。许多优秀的作曲家的创作灵感都来自民间素材,但是,如何把民歌中原始朴素的音乐情感转换成专业的音乐语言是其中的第一个难点。作为一个从未学习过作曲法的中学生,巴拉基列夫在钢琴部分使用了过多的琶音来扩展民歌的主题,作品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明显的学生气。不过,或许事物总有两面性吧——层层叠叠、纷繁多样的各种形式的琶音却形成了排山倒海、波澜壮阔的音乐效果,青春气息呼之欲出,也带着一股虎视眈眈的生气。这在许多技法成熟高超的浪漫主义作曲家中都难得一见。与钢琴部分不同的是,巴拉基列夫的管弦乐部分写得相当少年老成。在第一主题《太阳未曾失色》的编配中,他极为注重音色的搭配与发挥,成功展现出了金光璀璨的秋日景色。第二部分是一段长而不腻的钢琴华彩,接着进入第三部分,钢琴递进式地与长笛、大提琴组成一段三重奏,和声丰富多彩,音色绚烂夺目,感情深挚,既能听出较为成熟的室内乐创作理念,又紧扣民歌主题,绝对可令听众随之心潮澎湃。第四与第五部分则自然地过渡到《在空荡的山谷中》的基调,主要由钢琴和长笛交相辉映地散播出气韵绵长的民歌特色,广袤悠扬,清新凛冽,如沐山谷之风,如闻山中清泉,又深沉如旷古之回音,直击听者的心灵。巴拉基列夫大概也在这次初试啼声中尝到了甜头:这样的创作技法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创作中的第二个、也更大的难点在于,如何把广泛流传的民歌转换成作曲家的个人作品。当然不是抄袭,亦谈不上借鉴,要说是“改编”“再创作”,恐怕也没那么简单。这其中的首要因素,在我看来,乃是作曲家必须选择与其真正心意相通的民间音乐素材,而非仅仅选择人们熟悉的、著名的曲调。与此同时,他还必须将这其中真正产生通感、共鸣的内核提炼、融合、再现并传达出来,使其成为一首成熟的、具有普世价值的作品。要做到这一点,音乐家的直觉与天赋不可或缺。所幸,15岁的巴拉基列夫恰恰具备这样的才能。他就如一枚未经雕琢的璞玉一样,用自己的天赋和灵感去感受、去创作,也因此显示出难能可贵的清新、质朴与天真。《俄罗斯民歌大幻想曲》问世后的第二年,巴拉基列夫考取了喀山大学数学系。在那里,他一边利用课余时间教钢琴赚钱谋生,一边如饥似渴地继续自学作曲理论(顺便感叹一下,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从数学系毕业,也真是人才)。大学期间他创作了《升f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这又是一部单乐章的作品,不过虽然是单乐章,但是在结构上已经具备了传统的三乐章协奏曲的形式,有典型的快-慢-快结构和首尾呼应的主题,有奇幻甜美的乐思,也有审慎的逻辑。年大学毕业之后,他定居圣彼得堡,结识了“俄罗斯民族音乐之父”格林卡。同年,在圣彼得堡一所大学的音乐厅里,巴拉基列夫举办了钢琴首演,弹奏了自己创作的《第一钢琴协奏曲》的钢琴部分。这场演出虽然规模不大,却影响深远。格林卡亲自到场,并在音乐会结束后郑重鼓励巴拉基列夫专职从事音乐工作。他告诉巴拉基列夫:“虽然您的音乐水平还不够完美,但您的音乐天赋却是无价的。”在场的文艺评论家赛罗夫也写道:“巴拉基列夫的音乐才能是上帝赐给俄罗斯的礼物。”这场音乐会标志着巴拉基列夫作为一位真正的音乐家开始从事真正的音乐活动,也标志着俄罗斯民族音乐创作理念的真正觉醒。正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场小型的音乐会,开启了在19世纪后半叶如火如荼的民族音乐运动的序幕。从这里开始,巴拉基列夫迅速成长起来,并最终成为俄罗斯民族乐派“强力五人团”的领军人物。随后,《第二钢琴协奏曲》的创作开始于年。此时他的精神导师格林卡与尤利比舍夫都已相继过世,而年轻的巴拉基列夫则已逐渐成长为新一代民族音乐领袖。这部协奏曲的创作时间几乎贯穿了巴拉基列夫的一生,前后跨度极大。年底,他刚写完第一乐章就搁置了。这是一个充满力量和朝气的快板乐章,也是巴拉基列夫难得的大调乐曲之一。巴拉基列夫为这部作品选择了降E大调,并且在第一乐章就引用了贝多芬《第三交响曲》(“英雄”)和舒曼《第三交响曲》(“莱茵”)中的部分元素——这两部作品都是巴拉基列夫的挚爱。彼时,经过十年的锤炼,他已经成长为一位成熟的作曲家:他能够恰如其分地提炼和运用自己心爱的元素进行再创作,并使之升华,而且这个年轻人有着雄狮般的精神和毅力。其后几年间,巴拉基列夫游历了高加索地区,足迹遍及外高加索地区的阿塞拜疆、格鲁吉亚,远至伊朗,并最终到达中欧地区,在布拉格与斯美塔纳等人合作出版格林卡的作品集。这些经历与在当地搜集的民歌素材都深刻影响了巴拉基列夫的创作,在此期间,高加索地区的音乐灵感让他写出了举世闻名的“东方幻想曲”《伊斯拉美》。等到巴拉基列夫开始写《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时,岁月已经流逝了五十多年,期间他收获了事业的辉煌(作为一位杰出的钢琴家、作曲家和社会活动家而名扬东欧),创建并引领了“强力五人团”,也经历了人生的低谷(从年开始,巴拉基列夫中断作曲和社会活动将近十年,醉心于宗教与神秘主义,并饱受孤独和抑郁症的困扰)和晚年的返璞归真(重新开始作曲后,巴拉基列夫似乎找到了心灵的平静,少年时的勇猛精进与争强好胜的个性不复存在)。年,巴拉基列夫终于完成了作品的第二乐章。这个乐章可以看作是一首东正教安魂曲圣咏的变奏;它的旋律充满神圣的柔情,带着希冀与宽慰,有一种呼之欲出的不断向上攀升之感,极为动人。遗憾的是,作曲家在世时未能完成这部作品。年,巴拉基列夫去世后,其第三乐章最终由作曲家里亚普诺夫根据巴拉基列夫的遗愿完成。里亚普诺夫是巴拉基列夫晚年最信任也最亲近的人。他严格遵守了协奏曲的曲制,近乎完美地再现了朝气蓬勃的第一乐章的主题,并与第二乐章的安魂曲作了一个巧妙的、精美绝伦的衔接,听起来就像是同一位作曲家一气呵成写出来的一样。就这样,横跨五十多年的时间,这部跨越了青年之热情、中年之忧伤与晚年之平静的作品,终于获得了一个完美的结局。巴拉基列夫的这三部钢琴与乐队作品,主要展示的还是作曲家青年时期的创作风貌,更重要的是,它们为我们揭示了巴拉基列夫本人、乃至他所影响的“强力五人团”和紧随其后的整个俄罗斯民族乐派的创作根源。这些作品不仅具有极高的可听性,更能让听者清楚地感受到俄罗斯民族音乐觉醒的声音:虽然初出茅庐、稍显稚嫩,却以其旺盛的生命力,在未来的世界里开花结果。正如海德格尔描述荷尔德林的诗句时所下的论断那样:“他的声音虽然从未被广泛倾听,却保留在每个德国人的语言中”,巴拉基列夫的音乐如今虽然上演率不高,但是他撒下的种子、激起的火花,却留存在后世的音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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