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耗时数月才翻完此书，却一直不敢下笔写书评。一则自觉才疏无从下笔，“礼物太精美，使接受的人觉得不配”（木心俳句）；二则也怕勉强乱放之厥词，贻笑大方。然而又想，于人于己，贵在诚恳，诚实记述所感，又有何妨？且总觉听完课而不发一言，仿佛并非好学生所应为。如此纠结，忽忽大半月便已过去，又兼年终俗事缠身，刚看完时那点水边泡沫般的情绪亦俱消散，好不尴尬。

其实对木心知之不详。五年前，听人说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可看，便买了一套纸书，上下两册，装帧淡雅。因不知其人，又以为不过普通文学史，想来应与大学所学相差无几，闲时重温即可，竟是一直不曾翻开。五年，恰是木心为陈丹青们讲课的时间跨度，他称之为“文学的远征”。如若彼时我便翻开了书，想必也会开启一轮远征吧……然而就这样生生搁了五年。

后来又翻过他的诗集《云雀叫了一整天》，并不能觉出多好。倒是盛夏时带爸妈去了一趟乌镇，晨起在昭明书院，午后去木心美术馆。美术馆在水上，外形简洁，馆内展品与游人俱寥寥。妈妈颇觉无趣，转一圈出了馆。彼时忽而起风，暑气尽消，我拍了一张妈妈在馆前围栏稍驻的照片，衣发皆飞，面无表情。笑，妈妈不知木心，而我其实又知多少？附庸罢了。

世人知与不知，想来木心并不在意。他始终给我一种骄傲的感觉。俊秀，干净，独身，温文尔雅又桀骜不驯。是以初翻此书时，每为他的言辞感到不适。尊老庄贬孔儒，以希腊为精神故乡，认为中国无史诗无哲学，中国文学阴柔，不及西方酒神精神阳刚，等等等等诸如此类论调，尖锐犀利，让人难堪。你待要反驳，又无才无力，只好默默咽下。哎，到后来，渐渐习惯、接受，倒似乎咂巴出一点爱恨交织的味道来。想到他文革期间的遭遇，又孤身客居外邦——他说“贝（聿铭）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最后犹觉世事皆可原谅，我也就释然了。

这时便加倍觉出好了。从古希腊神话、史诗，诗经楚辞，中亚、日本，唐诗宋词，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的繁花似锦，二十世纪的魔幻颓唐，跟着木心，一路行，一路叹。不是没看过文学史，但我孤陋，没看过这样的——据说木心是据郑振铎版文学大纲讲课，我没看郑本，但可想见，不会是这样的。这样元气淋漓，这样金句纷披，这样……木心。我有时想，大抵因为他身在国外，又是以神聊的形式，是以一些语句灵光乍现，像缪斯撒下的花瓣，诗人渴求的灵感，充满即兴之美，稍纵即逝。这是严谨的文学史不敢想的风情。

人说难得糊涂。我以为人类一直糊涂。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因为糊涂，因为发昏，才如此美丽。

屈原全篇是一种心情的起伏，充满辞藻，却总在起伏流动，一种飞翔的感觉。用的手法，其实是古典意识流，时空交错。

《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句句皆妙。我最爱看木心那些揉合了文学音乐绘画的艺术体验。他将文学与音乐、书画融汇贯通，又随时随地随手拈出，像花开草长，自然美妙。他说，

莫扎特、肖邦就是一部分的俄耳浦斯——莫扎特是俄耳浦斯快乐、和平、祥瑞、明亮的一面，肖邦是忧伤、自爱、惮念、怀想的一面。

读三顾茅庐之第一顾——像什么？像协奏曲的引子，钢琴还没弹起来，前面已如此丰富。

他的小说有点像任伯年，是小说能品中的大师。

谁能将文学讲到诗书画乐俱通。难怪在木心美术馆有这么一句，“在文学上他是音乐家，在绘画上他是魔术家。”诚然。

然而，木心的史说是否有错？木心的观点是否独断而狂妄？后记中，陈丹青替众人发问，又立马自己作答：我不知道，我不在乎！

他爱先秦典籍，只为诸子的文学才华；他以为今日所有伪君子身上，仍然活着孔丘；他想对他爱敬的尼采说：从哲学跑出来吧；他激赏拜伦、雪莱、海涅，却说他们其实不太会作诗；他说托尔斯泰可惜“头脑不行”，但讲到托翁坟头不设十字架，不设墓碑，忽而语音低弱了，颤声说：“伟大！”而谈及萨特的葬礼，木心脸色一正，引尼采的话：唯有戏子才能唤起群众巨大的兴奋。

有谁，这样地，评说文学家；又有谁，这样地，讲述文学史。

所以，到后来，我不再问对错。这只是木心的文学回忆，清凉温润，光华灿烂。这回忆，有时语焉不详，有时深奥跳跃，有时主观霸道。你想反驳？读了书再来。你们读书的时间太少，读的书太少。“世人皆说荷马，有几人读荷马？”再到后来，我只能暗下决心，再读一遍吧，还有这里面提到的书。一本一本，慢慢来，远征才开始。

读陈丹青后记时，木心先生授课音容似在眼前，十分感动。丹青笔力动人。数月来，从偶尔吐槽、生气、不以为然，到慢慢理解、接受、习惯就好，再到心怀敬重、膜拜、尊为大神；期间又历经母亲生病、劝说治疗、住院出院再住院……凡此种种，是读木心，何尝不是读自己。

絮絮说了一大通，最后不知说了啥。那就这样打住吧，以木心诗歌《杰克逊高地》作结，并开启新征程。

五月将尽

连日强光普照

一路一路树荫

呆滞到傍晚

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

天色舒齐地暗下来

那是慢慢地，很慢

绿叶藂间的白屋

夕阳射亮玻璃

草坪湿透，还在洒

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

都相约暗下，暗下

清晰和蔼委婉

不知原谅什么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