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5月9日

记得有一位年轻母亲曾向我倾诉教养孩子时内心的纠结和苦闷。她自述年幼时，母亲对自己的教养方式简单粗暴，每遇自己错处，不分青红皂白地非打即骂，根本不顾及女儿的感受，平常也极少对孩子表达爱意和柔情。等她初为人母时，便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让女儿体验自己当年的经历。

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像母亲，对女儿也总忍不住大吼大叫，甚至还有动手打她的冲动。每次意识到这一点，都让她十分自责。一方面觉得对不起女儿，一方面则是厌恶如今的自己。

与此同时，她在心中竟也暗暗羡慕自己的母亲。认为母亲当年养育孩子虽然简单粗暴，但她却是内心自恰，理直气壮，从不觉得自己的方式方法欠妥。不像自己现下，内心陷入严重的冲突和分裂之中。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反思究竟有何用？对自己的觉察、监督和批评，除了给自己添堵，让自己内心处于煎熬之状态，竟没有给自己带来半点安慰。

既然如此，反思意义何在？还不如母亲当年坚硬如铁，一意孤行。

我非常赞赏她的行为，尤其佩服她自我反思的勇气，甚至对她内心的分裂也感同身受。但她可能是当局者迷，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种有意义的尝试。

首先她很想改变，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好。要想改变，就需要反省。可是反省并不轻松，有时还会给人带来痛苦。这是改变所需承受的代价，也是改变的契机。

然而没有谁能保证，只要改变就一定会成功，能如常所愿。事实上大多数的改变最后都会以失败告终。这里真正可贵的是，哪怕最后会失败，也不妨碍我们去尝试。

说实话，我也很羡慕那些可以一意孤行，不管不顾的人。很遗憾，我不是。每当夜深人静时，良心总要启动，对自己进行一番诘问，让自己处于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的处境之中。这确实让人非常痛苦，并拖累行动的步伐。

可是这种痛苦并非没有意义。

一个人良心所起的作用，本该如此。它就是要批评，要否定，要发出反对和质疑的声音，就是要让自己不得安宁。否则要良心干什么呢？给自己歌功颂德吗？唱赞美诗吗？让自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像神一样吗？

正是因为有良心的存在，我们才能反省自己有没有出格，有没有伤害到他人而不自知。有它的约束，我们才能提醒自己把手往回收一收，把行动的速度稍微降一降。你我皆活在关系当中，我们的所作所为，不仅会对自己产生影响，也会对他人造成干涉。尤其当我们的决定和行为影响到千家万户时，这种时候就更需要及时地批评和反思。

可惜，现代人普遍陷入一种狂妄的幻觉，觉得自己懂科学，又有大数据、云计算和人工智能辅助，那么一定能创造一个美好的人间。事实恰恰相反，因为现代人的自信和狂妄，他们坚信自己的理念是正确的，手段是科学的，所以他们一旦惹了祸之后不是反思自身，而是迁怒受害者，进而变本加厉。

为了大局，为了理想事业的最终胜利，牺牲你二栓子和翠花怎么呢？你有没有点宏观格局？！你只需要简单、听话、照做，事情早就做成做好了。就是因为你们这帮猪喽，破事一大堆，叽叽歪歪，才搞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弄得大家都跟着你们受罪……

特别豁得出去别人，是现代人最大的毛病。此即知识的谵妄和理性的僭越。可是他们忘了两点：

1、科学只是一套方法论，只能做事实判断，却无法进行价值判断。也就是它无法分辨一个东西，一个行为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2、科学需要的是怀疑、否定和探索，而不是迷信。

话题可能有些跑偏，最后风筝收收线。虽然内心的分裂会很痛苦，但却可以让我们变得更加敏感，对他人也会有更多理解之同情。有些事不怕做得慢，就怕坏了心境，做起事来不管不顾。今天这个运动啦，明天那个目标啦，后天又来个总决战啦，感觉活着就是为了抓紧去死似的。当然，这世上有些人根本体会不到这种敏感和痛苦。有时候我也挺羡慕他们，可假如拿我的生活和他们交换，我想我是不愿意的。

我宁可让自己的一生承受诸多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也不愿在不长的一生中毫无知觉和感情地度过。因此为了体验到更多更精致和细微的感受，忍受磨掉身上死皮的痛苦就在所难免。

别着急，慢慢磨。

我想这种付出并非没有回报。就像莎士比亚说的那样：

突然想起了你，

我的精神，

如云雀振翅高飞；

圣歌响起，

从阴霾的大地，

直达天堂之门。

二、5月9号

最近我在一边记录一边思考的过程中产生了一个想法：人家累死累活地抗疫，我在一旁说闲话是好也不好？我是不是应该积极配合，多喊加油，多些理解和鼓励，少些抱怨，少些心里的小碎话。凡事从长远考虑问题，放大自己的格局，不要在意那些细节，避免陷入个人的小情绪和小感受里。

只要咱们心往一块想，劲往一处使，疫情结束的那天指日可待。

好像也不对。

这就跟“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就会变成美好的人间”的口号一样，纸面逻辑成立，现实中绝无可能。况且通往地狱之路，多是由一厢情愿的善意所铺就。

好在于上篇记录中我找到了说话和反思的理由，可就在我稍微感到心安的同时，另一种焦虑却涌上心头：既然你要批评，你要反思，请问你拿什么来批评？你反思的依据又是什么？搞不清楚这些，所谓的反思和批评，无非也就是制造噪音而已。

一石激起千层浪。看来要想批评有深度，反思有力度，也不是件容易之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真有那闲功夫，还是先磨刀去，踏踏实实地记录然后好好读书。当此之时，做点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然后想想如何拓宽自己的能力边界，或许日子会过得更有价值和意义。

据说那种不带评论的观察和记录，竟也是一种高级的智慧。如今看来这种不带评论的观察，其核心就是先管住自己，不发不过脑子的议论，尽可能不被自己的情绪所劫持。

做点事不容易，把话说好也不容易，都得花上一番功夫，走上一段弯路。

是以为记。

Ps：请相信，我所说的都是错的。